皇明 第217节

  “这是.”

  朱承宗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张之极也驻足观望,眼中闪过一丝玩味:“新营的月饷发放。”

  只见青石台上摆着三张紫檀案几,户部主事手捧鎏金账册端坐正中,兵部郎中与蟒袍监军太监分列左右。

  每唱一个名字,便有身披铁甲的军士踏着整齐步伐出列领饷。

  “范统,月钱一两八钱!”

  声若洪钟的应答声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踏步上前。

  他接过沉甸甸的饷银时,铁甲铿锵作响:“谢陛下发饷!为大明效命,为陛下效死!报国救民,杀酋封候!”

  这嘴脸之间,洋溢的都是喜色。

  范统哈哈大笑,数着手上的饷钱,笑得合不拢嘴。

  之前领饷,哪里能拿得到一两银子,能有三钱就不错了。

  大部分的粮饷,都被当官的贪了去。

  而现在,实打实的一两八钱在手,让他喊口号的声音都大声了不少,坚定了不少。

  发饷还在继续:

  户部主事喊道:“杨伟,月钱九钱!”

  瘦高军士出列,头盔下的面容涨得通红。

  他接过半串铜钱时,铠甲发出羞愧的哗啦声:“谢陛下发饷!为大明效命,为陛下效死!力争上游,势拿上饷!”

  朱承宗喉结滚动,不自觉愣住了:“这粮饷竟分三六九等?”

  “此乃陛下亲定的饷练法。”

  张之极在一边解释道:“上等战兵月饷一两八钱,下等辅兵只得半数。”

  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若连续三月考评下等,那便只能转为辅兵,粮饷也大减。”

  “竟有此事。”

  轰隆隆~

  恰在此时,地面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一队背插红旗的精骑飞驰而过,朱红色旗帜上‘御赐精骑月饷叁两’八个金字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那些骑士个个目露精光,马鞍旁悬挂的斩马刀寒芒刺目。

  朱承宗只觉后背一凉,冷汗已浸透中衣。

  他终于明白十二家中,那九家勋贵为何举棋不定了。

  看这些领饷的士卒就好好了。

  这些军士领的哪里是饷银?

  分明是买命的血酬!

  袁可立操练出的铁血战阵,配上这等厚赏,莫说腐朽的京营,就是戚家军再生怕也要退避三舍!

  谁给他们粮饷,他们便为谁卖命。

  陛下给这些丘八足够的粮饷,他们能不为陛下效死?

  朱承宗心头猛地一沉,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他盯着张之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只觉得对方眼底藏着一把无形的刀,正一寸寸抵向自己的咽喉。

  “走罢,中军大营之中,还有好戏看。”

  张之极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毒蛇吐信般钻进朱承宗的耳朵。

  “好戏看?”

  朱承宗喉头一紧,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却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干涩。

  他早已察觉,今日张之极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精心编织的罗网,而自己,正是那只被一步步逼入死角的猎物。

  张之极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却不急着回答,只是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到了你就知道了。”

  咕噜~

  朱承宗咽下一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张之极的步伐,朝着中军主帐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主帐,四周的肃杀之气便愈发浓重。

  披甲军士如铁塔般矗立,冰冷的铁甲在阳光下泛着森然寒光,长戟如林,刀锋雪亮,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能将任何闯入者撕成碎片。

  “勋贵营指挥使张之极求见!”

  通报过后,两人终于得以踏入主帐。

  帐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盏铜灯摇曳着昏黄的火光,映照出主位上那道挺拔的身影——袁可立。

  他一身轻甲,面容冷峻,目光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

  而在他的身侧,监军太监王体乾正眯着一双三角眼,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手中茶盏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阴鸷的面容。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朱承宗身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脊背发凉,仿佛被毒蛇盯上的猎物,连血液都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玉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见过袁侍郎、监军。”

  张之极与朱承宗抱拳行礼。

  袁可立微微颔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案几上叩出三声闷响。

  砰砰砰~

  霎时间,帐外铁链拖地的哗啦声与军靴踏地的轰鸣由远及近,其间夹杂着粗粝的呵斥:“跪下!”

  厚重的帐帘被刀鞘猛地挑开,刺目的阳光中,三个五花大绑的彪形大汉被踹进帐内,沉重的镣铐砸在青砖地上,溅起细碎的火星。

  朱承宗瞳孔骤缩,最前面那个满脸血污的,不正是父亲最倚重的神机营千户赵德柱?

  后面跟着的五军营千户钱铁山左臂已不自然地扭曲,而三千营千户孙猛更是被牛筋绳勒得面目紫胀。

  他们褪色的战袍上还沾着新营特有的红土,显然是在潜伏时被当场擒获。

  “世子.快走”

  赵德柱突然抬头嘶吼,缺了门牙的嘴里喷出血沫,却在触及王体乾阴冷的目光时戛然而止。

  朱承宗这才发现三人后颈都烙着‘逆’字火印,焦黑的皮肉间还渗着黄水。

  显然,他们是被大刑伺候过的。

  冷汗顺着朱承宗的脊梁滑下。

  他死死攥住玉带上的螭纹扣,这些父亲安插十余年的心腹,竟在起事前夜被连根拔起?

  朱承宗猛然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因压抑的惊怒而微微发颤:“张之极!”

  他死死盯着对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字一顿道:“你今日邀我来丰台大营,根本不是什么观摩操演……你早就知道成国公府的事,是不是?!”

  张之极闻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目光却如刀锋般直刺朱承宗心底,轻声道:“何止是我?陛下也知道了。”

  张之极的话音刚落,朱承宗如遭雷击,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连唇上的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却仍觉口干舌燥,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里灼烧。

  然而,他仍强撑着挺直脊背,声音沙哑却倔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如此折辱于我?”

  张之极闻言,嘴角微扬,眼底却是一片冷意。

  他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袖口,淡淡道:“若真要杀你,何必大费周章带你来丰台大营?陛下念你在勋贵营中勤勉操练,尚有可造之材,这才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朱承宗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仿佛溺水之人忽见浮木。

  前一瞬还深陷死局,此刻竟峰回路转,他一时竟有些恍惚,声音微颤:“你……此话何意?”

  张之极目光锐利,一字一句道:“谋逆之人,是成国公朱纯臣,而非你朱承宗。只要你肯大义灭亲,将朱纯臣谋反的罪证、同谋、计划——尽数供出,陛下不仅会赦免你的罪责,更会论功行赏。”

  弑父?!

  朱承宗脑中轰然炸响,眼前一阵发黑。

  他踉跄后退半步,浑身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凝滞了。

  陛下竟要他亲手揭发自己的父亲?

  张之极见他神色剧变,冷笑一声,语气陡然森寒:“怎么?不愿意?难道你要让整个成国公府上下百余口人,都跟着朱纯臣一起陪葬?”

  朱承宗浑身一震,耳边似有千万道声音在撕扯——忠君?孝道?家族?生死?

  他双膝发软,几乎站立不住,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良久,他终于颓然闭眼,嗓音嘶哑如砂砾摩擦:“我……愿为陛下效命,镇压逆贼朱纯臣、徐希皋等人的叛乱!”

  话音落下,他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成国公府的世子,而是亲手将家族推入深渊的叛逆。

  但.

  很快。

  朱承宗脸上的愧色如潮水般退去,眼底骤然翻涌起一片猩红的狠厉。

  那点残存的愧疚,此刻已被更炽烈的决绝焚烧殆尽。

  ‘我不是怕死’

  他在心底嘶吼。

  ‘我只是必须保住成国公府!’

  朱承宗眼前仿佛浮现出父亲那张阴沉的脸——那张永远带着讥诮与傲慢的脸。

  呼喝呼喝~

  朱承宗的呼吸突然变得粗重,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是你错了!’

  他在心中厉声控诉。

  ‘你执迷不悟!你胆大妄为!竟敢以卵击石对抗天威!’

  帐外的风突然变得凛冽,卷着沙砾拍打在军帐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的叹息。

  朱承宗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刀锋般的决绝取代。

  ‘儿子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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