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在贴身太监的侍奉下盥洗完毕,换上一袭夏日帝王常服。
明黄色的龙纹袍服衬得他愈发沉稳,虽面容尚显年轻,眉宇间却已透出几分深不可测的威严。
“陛下,早膳已备在东暖阁。”司礼监掌印太监魏朝躬身禀报。
朱由校微微颔首,迈步而出。
晨风微凉,拂过殿前的汉白玉栏杆,他步履沉稳,径直前往东暖阁用膳。
东暖阁。
案几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御膳:清粥小菜、时令鲜果,还有一碟刚出炉的酥饼。
朱由校执起银箸,正欲用膳,殿外忽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臣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骆思恭一身飞鱼服,风尘仆仆地跪伏于地,声音低沉而恭敬。
朱由校抬眸瞥了他一眼,手中动作未停,只淡淡道:“免礼。”
骆思恭不敢耽搁,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本密册,双手高举过头顶:“启奏陛下,这是今日锦衣卫的密报。”
魏朝快步上前,接过密册,又恭敬地跪伏在朱由校身侧,将册子呈上。
朱由校放下碗筷,接过密报,目光沉静地扫过上面的内容。
第一事:
徐光启、袁崇焕、孙传庭已率队启程,押送二十余车番薯、玉米种子前往山西、陕西赈灾。
随行队伍中,还有几名耶稣会教士,龙华民、汤若望、阳玛诺等人赫然在列。
据密报所载,徐光启对此颇为警惕,一路上对这些人严防死守,寸步不离。
朱由校眸光微闪,面上却不动声色。
耶稣会的心思,他岂会不知?
这些西洋教士打着传播“福音”的幌子,实则觊觎中原教化之权,妄图动摇大明根基。
若在太平年月,他必会下令驱逐,绝不容其染指半分。
但如今……
山西、陕西流民遍地,饿殍遍野,白莲教等邪教趁机煽动民心,祸乱地方。
与其让这些妖言惑众之徒坐大,倒不如让耶稣会的人进去搅局。
狗咬狗,一嘴毛,朝廷反倒能坐收渔利。
更何况,这些西洋人精通天文历法、火器制造,背后更有欧罗巴诸国的财力支持。
若能借其力为己所用,何乐而不为?
朱由校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笑意。
不管黑猫白猫,抓得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朱由校的目光在密册上缓缓下移,指尖轻点纸页,继续阅览。
第二件事,是关于辽东的。
辽东战事已起,边关烽火连天,建州女真虎视眈眈,局势刻不容缓。
朝廷上下不敢懈怠,六部官员日夜奔走,调集粮草辎重、火炮火药,战马兵甲,一车车军需物资如长龙般向辽东疾驰而去。
然而,国难当前,竟仍有宵小之徒胆大包天,妄图从中渔利。
户部一名主事勾结地方官吏,克扣军粮,中饱私囊;兵部一名郎中暗中倒卖军械,牟取暴利。
锦衣卫雷厉风行,不过一日,便将涉案之人悉数缉拿。
三司会审速度飞快,三日之内便定罪,定罪后一日,犯官便押赴刑场,枭首示众。
血淋淋的人头高悬城门,震慑百官:辽东之事,乃国之根本,谁敢伸手,谁就得死!
“辽东之事,确要严刑,谁敢贪墨辽东的钱,吸辽东的血,朕便要杀谁!”
朱由校眸色深沉,指尖微微用力,捏皱了密册一角。
辽东若失,则京师门户洞开,建州铁骑长驱直入,届时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大明百年基业恐将毁于一旦。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在这条红线上肆意妄为。
密册翻至下一页,朱由校的视线落在“清丈田亩”四字上。
洪承畴奉旨清查顺天府田亩,短短数月,成效显著。
加上朱承宗,数日之内,成果更丰。
简报详列二人所行之事:大兴县作为试点,清丈彻底,竟多出十万亩隐田。
洪承畴估计,顺天府全境清丈后,新增田亩必达百万之数。
若此法推行至北直隶各府县,朝廷所能掌控的田亩,怕是要以千万计。
然而,朱由校并未因此欣喜。
他深知,清丈田亩触及豪强利益,阻力重重。
果不其然,阻力来了。
密报中详细列举了朱承宗的诸多恶行,其手段之酷烈,行事之狠辣,令人触目惊心:
他借清丈田亩之名,行暴虐敛财之实。
地方士绅稍有不从,轻则鞭笞杖责,重则抄家灭族。
更有甚者,他竟纵容手下爪牙凌辱妇孺,将清丈之事变成一场对百姓的肆意欺压。
有探子称,某县一乡绅因抗拒清丈,全家男丁被当场斩杀,女眷则被强行掳走,受尽屈辱。
朱承宗非但不加制止,反而以此为乐,甚至亲临刑场,目睹酷刑,面露狞笑。
此外,他更借机大肆侵吞田产。
凡清丈所至,必以“隐匿田亩”为由,强行没收良田,充入成国公府名下。
有地方官吏稍露不满,便被他以“抗旨不遵”之罪下狱,家产尽数抄没。
一时间,顺天府各地风声鹤唳,百姓怨声载道,豪强亦敢怒不敢言。
弹劾的奏疏如雪片般飞入内阁,甚至钦差洪承畴亦有微词,上书言其“操之过急,恐生民变”。
朱由校合上密册,抬眼看向跪伏在地的骆思恭,声音冷峻:“朱承宗……弹劾他的人不少?”
骆思恭额头触地,恭敬答道:“回陛下,成国公世子清丈田地,雷厉风行,地方豪强多有怨怼。便是钦差洪承畴,亦觉其手段过于严苛,已有上书。”
朱由校沉默片刻,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寒芒乍现。
“民怨?”
他指尖轻叩御案,声音冷冽如霜。
“怕是豪强士绅的怨吧!朝廷整顿积弊,难道还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骆思恭只觉得后背发凉,额头已渗出细密汗珠。
“朕问你,朱承宗在顺天府抄了多少官吏的家?这些被查办的,可有冤枉的?”
骆思恭喉头滚动,急忙回道:“回陛下,据臣所知,大多数确是有罪的”
“大多数?”
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
“朕要的是确数!是铁证!”
“臣臣这便去详查!”
骆思恭以头触地,官帽险些滑落。
朱由校冷哼一声,眼中杀气凛然。
他缓缓直起身,明黄龙袍在晨光中格外刺目。
“不仅要查朱承宗,更要查你们锦衣卫!这密报写得,倒像是清丈土地犯了众怒?怕是你们锦衣卫也收了那些豪强的好处吧!”
这话如惊雷炸响。
骆思恭猛然意识到,锦衣卫中那些世袭军户,哪个不是暗中隐匿田亩?
朱承宗这一刀,怕是砍到了锦衣卫头上了。
“臣罪该万死!”
骆思恭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上顿时青紫一片。
“臣即刻彻查卫中上下,凡有勾结豪强者,定严惩不贷!”
“你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若连消息真伪都辨不清,朕留你何用?”
朱由校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骆思恭干咽着唾沫,心中已将负责此事的锦衣卫千户骂了千百遍。
他五体投地,声音发颤:“臣以项上人头担保,三日之内必给陛下一个明白!”
朱由校指尖在烫金封面上摩挲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
“下去罢。”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分。
“将锦衣卫.收拾明白了再来。”
骆思恭浑身一颤,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臣遵旨。”
他倒退着退出殿外,后背的飞鱼服早已被冷汗浸透。
待脚步声远去,朱由校缓缓起身,踱步至窗前。
晨雾渐散,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他凝视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钟鼓楼,眉头微蹙。
清丈北直隶的阻力之大,竟还在他的预料之外。
连锦衣卫这样的天子亲军都暗藏异心,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朱承宗所行之事,确如酷吏一般。
但对于此子的心思,朱由校也能够猜到一些。
朱承宗背负谋逆之子的骂名,为酷吏,为孤臣,在朱承宗看来,这才是他的存活之道,才是成国公府的生存之道。
是故,他变得疯癫,嗜杀,甚至私贪土地,为的便是背上罪名,将把柄递交给皇帝之手,只要皇帝想要处置他,一句话就能够让他人头落地。
聪明还是聪明的。
但过度了,他即便是皇帝,也救不了他。
一条能随自己心意的疯狗,才叫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