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269节

  李长庚展颜一笑。

  “陛下天纵英明,既行此策,必已筹谋周全。此事陛下岂会不知?说不定,厂卫的缇骑早已在江南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那些跳梁小丑自投罗网呢。”

  李长庚说着,整了整衣冠,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

  在他想来,朝堂风波再大,自有首辅、阁老这些‘高个子’顶着。

  他只需恪尽职守,将陛下交代的差事办得漂亮,待到资历足够,入阁拜相自是水到渠成。

  “但愿如此罢。”

  李汝华长叹一声,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

  他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在江南士绅眼中,他是助纣为虐的鹰犬;在东林党人笔下,他是谄媚逢迎的佞臣。

  可谁又知道,他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进退不由己?

  他是天子近臣,是铁杆的“帝党”,风光无限。

  可这“帝党”二字,既是荣宠,亦是枷锁。

  既然已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便再无退路。

  陛下既已乾纲独断,他这个做臣子的,唯有竭尽全力将差事办好。

  至于那些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老辅臣喃喃自语。

  夜风渐凉,李汝华整了整衣冠,对着李长庚郑重拱手:“时辰不早,老夫先行一步。李尚书也早些回府歇息罢。”

  “恭送阁老。”

  李长庚深深稽首,腰间的玉带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待轿影彻底不见,李长庚这才直起身子。

  他眼神闪烁,拳头紧握:

  只要能够入阁,东林党人和江南士绅的想法,他才不去理会呢!

  更深漏残,万籁俱寂。

  已是深夜。

  朝阳门内,漕粮特有的谷香在夜风中若隐若现。

  这座承载着京城命脉的城门,自永乐年间便成为漕粮入京的要道。

  青石板路上,依稀可见白日里运粮车马碾出的深深辙痕。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连绵的仓廒之上。

  自元末漕运改道后,七座巍峨粮仓便如巨龙般盘踞在朝阳门内外。

  南侧旧太仓的飞檐斗拱在月色中勾勒出沧桑的轮廓,与之相邻的富新仓、兴平仓、南新仓,一座座廒房鳞次栉比;北侧的海运仓与北新仓更是规模宏大,仓廒如棋盘般整齐排列。

  细数这些仓廒:旧太仓八十三廒,富新仓六十四廒,兴平仓八十一廒,南新仓七十六廒,北新仓八十五廒,而海运仓竟达百廒之巨。

  这些仓廒中贮藏的五百余万石漕粮,不仅是百官俸禄的来源,更是维系京城安稳的命脉。

  夜风拂过仓廒间的通道,带起阵阵沙沙声响。

  月光下,仓墙上‘天庾正供’四个大字若隐若现。

  偶有巡更的仓兵经过,灯笼在仓房间投下摇曳的光影。

  而此刻。

  海运仓大堂内,一盏孤灯摇曳,将库大使赵集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砖墙上。

  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青砖地面上来回踱步,官靴踏出的声响在空荡的堂内格外刺耳。

  “完了完了!”

  赵集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泛着油光。

  那身皱巴巴的青色官袍下摆,早已被他无意识地揉搓得不成样子。

  他走到案前,颤抖着手指翻开账册。

  纸页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这这可如何是好”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颤。

  窗外,一阵夜风袭来,吹得窗棂吱呀作响。

  赵集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门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仿佛已经感受到钢刀加颈的寒意。

  “大人.”

  一个小吏怯生生地探头进来,话未说完就被赵集一声暴喝打断:“滚出去!”

  待小吏仓皇退下,赵集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

  他抓起案上的茶盏,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洒了一身。

  那温热的触感,却让他如坠冰窟。

  “天要亡我啊”他仰天长叹,声音里满是绝望。

  自多日前,皇帝颁布诏令,要查天下粮草,赵集便如芒在背。

  初时,他尚存侥幸。

  督粮道的官员虽持节而来,却终究是外行。

  赵集早备好了“双层仓”的把戏。

  命人连夜在廒房内架起木板,上层薄铺新谷,下层却暗藏亏空。

  查仓那日,督粮官掀开仓板,只见表层稻谷粒粒饱满,随手拨弄两下便草草盖印离去。

  赵集望着那背影松了一口气,官袍下的亵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可这喘息未过三日,一纸密报便如惊雷炸响。

  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走漏了风声,皇帝竟要派锦衣卫二次盘查!

  赵集捏着线人递来的纸条,手指抖得几乎捻不住那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锦衣卫是什么人?

  那是能隔着宫墙嗅出妃嫔脂粉味的鹰犬!

  莫说双层仓的伎俩,便是粮袋里少了一粒米,怕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噼里啪啦~

  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得赵集面色惨白。

  案头账册上“海运仓实存粮六十八万石”的朱批刺得他双目生疼。

  可仓里现下连半数都凑不齐!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若让北镇抚司查出这滔天亏空,莫说他项上人头,便是九族亲眷的性命,怕也要被那诏狱里的十八套刑具碾成齑粉。

  不过

  急也没用

  赵集突然平静下来。

  他整了整皱巴巴的鹌鹑补服,从袖中摸出火镰。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嘴角扭曲的笑纹上。

  既然天要亡他,那便让这百年粮仓化作冲霄烈焰。

  毕竟“火龙烧仓”的古例,可比“贪墨漕粮”的罪名体面多了。

  他只是想活下去。

  仅此而已。

第239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夜色如墨,浓云吞没了残月,整个海运仓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赵集弓着身子,紧贴着仓廒的砖墙,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老鼠,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无声,可他的心跳却如擂鼓,震得耳膜生疼。

  他时不时回头张望,生怕巡更的仓兵突然从暗处杀出。

  远处,几盏孤零零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微弱的光线被黑暗吞噬,照不亮他惨白的脸。

  终于,他摸到了一处堆放干草的角落。

  干草堆得极高,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燃起滔天大火。

  赵集的手在发抖,指尖冰凉,几乎捏不稳火镰。

  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火石,又摸出火绒,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生怕发出一丝声响。

  “咔嚓——”

  火镰擦过火石,迸出几点火星,却没能点燃火绒。

  他的额头渗出冷汗,后背早已湿透,夜风一吹,冷得刺骨。

  “再来……再来一次……”

  他颤抖着又试了一次,这一次,火绒终于“嗤”地燃起一小簇火苗。

  他颤抖着将火苗凑向仓廒角落堆积的干草,喉头滚动,眼中闪烁着疯狂与绝望交织的寒光。

  “天不怜我……便休怪我……”

  话音未落,火舌已舔上草堆,霎时间“轰”地一声,烈焰如毒蛇般窜起,映得他面目狰狞。

  然而,就在这一瞬。

  “咻——!”

  一声尖锐的哨响撕裂夜空,紧接着便是铁靴踏地的轰鸣,如闷雷般由远及近,震得仓廒地面微微颤动。

  赵集浑身一僵,尚未回头,便听“嗖”的一声破空之音。

  “笃!”

  一支弩箭精准钉入他脚前三寸,箭尾震颤如毒蛇吐信,箭簇深深嵌入青石,溅起几点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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