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颗红夷炮弹砸在瓮城上,飞溅的碎石如雨点般落下。
熊廷弼站在城垛后,铁青着脸看着城外。
那里,建奴正挥舞着马刀,驱赶着数百名衣衫褴褛的百姓向城墙蠕动。
这些百姓大多是辽东汉民,此刻却被建奴用绳索串成一串,像牲口般被驱赶着前进。
他们哭嚎着,哀求着,却不得不一步步迈向死亡。
“放箭!快放箭啊!”
城头一个老兵举起弓,却被新兵一把按住。
“那是咱们的百姓!”
“不射死他们,他们就要靠近城墙了!”
那老兵眼中存着怜悯,但推开新兵后,手中的箭矢却依旧飞射而下。
与他一同射箭的,不在少数。
嗖嗖嗖~
箭矢飞射。
那些百姓还未靠近城墙,便已经倒下,成为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看到城下的这一幕,熊廷弼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正是建奴最歹毒的攻城之法。
先用百姓消耗守军的箭矢火油,待守城器具耗尽,再驱使精锐攻城。
那些倒下的百姓尸体,更会成为天然的垫脚石,让云梯能架得更高,攻城更容易。
远处又有堡寨升起告急狼烟,黑絮般的烟柱撕碎了暮色,也让熊廷弼心中一紧。
若沈阳有失.
这辽东战事,将会更加艰难!
熊廷弼仿佛已看见北京城内的场景:六科给事中们伏阙哭谏,东林党人捶胸顿足喊着‘丧师辱国’,而年轻的皇帝独坐乾清宫,面前堆满弹劾他熊廷弼的奏章.
陛下能顶住群臣的压力吗?
“必须赢。”
他咬碎半片干裂的嘴皮,血腥味混着硝烟灌入喉头。
“不仅要守住沈阳,更要替陛下打个胜仗!”
转头,他开始督促守城士卒。
“废物!一群没卵子的怂包!”
“他娘的!老子养你们还不如养条狗!狗见了建奴还知道吠两声,你们连他娘的弓都拉不开?!”
“操你祖宗的!城墙都快被建奴啃穿了,你们还在这儿哆嗦?!”
“废物点心!你们爹娘生你们的时候是不是把胆儿落娘胎里了?!”
将校们垂首肃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触怒了眼前这位暴怒的经略大人。
谁能想到,这个进士出身的文官骂起人来,竟比边军里混了半辈子的老痞子还要毒辣三分。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骂得人抬不起头,却又无从反驳。
熊廷弼铁青着脸,甲胄下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怒意未消。
就在气氛凝滞到极点时,辽东巡抚孙承宗上前一步,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经略公,眼下当务之急,是要顶住建奴的进攻,守住沈阳城。至于追责问罪,不妨待战事平息后再议。”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仿佛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熊廷弼心头的怒火。
“部堂所言极是,我们都轻敌了,没想到这建奴,战斗力竟强悍如斯!”
建奴的战斗力,远超他们的预料。
或者说,他们过于高估了城外堡寨的防御能力。
原以为这些据点至少能拖延数月,可谁曾想,在建奴悍不畏死的猛攻下,短短半月,城外堡寨便已十去七八,如今仅剩几处险要之地仍在苦苦支撑。
残存的堡寨也早已陷入重围,孤立无援,随时可能陷落。
熊廷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狗鞑子!果然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之所以城外堡寨陷落得这么快,还是因为蒙古兵的突然反水。
泰宁卫、朵颜卫残部的两千蒙古骑兵,之前还在城头与明军把酒言欢,结果建奴一到,便马上倒戈相向。
他们趁着夜色打开堡寨大门,引建奴铁骑长驱直入。
城外十余座堡寨,就这样从内部土崩瓦解。
熊廷弼望着城外升起的滚滚狼烟,心中竟涌起一阵后怕的庆幸。
他不由得想起月前那封盖着皇帝私印的密信。
朱笔御批的八个字犹在眼前:“蒙古部族,断不可信!”
当时他还觉得陛下过于谨慎,如今看来,却是未雨绸缪的圣明之举。
“陛下圣明啊”
他在心中暗叹。
若非皇帝早有警示,此刻被蒙古人里应外合攻破的,恐怕就不是城外堡寨,而是沈阳城门了!
那些蒙古骑兵若在城内,只需夺下一处城门,八旗铁骑便能长驱直入。
到那时,纵使他熊廷弼有通天之能,也难挽危局。
战争依旧在进行着,并且愈演愈烈。
西城墙。
五架云梯同时架在缺口处,赤裸上身的建奴死士口衔利刃,顶着滚木礌石向上攀爬。
他们身后,镶白旗的督战队正用长刀逼着第二波人潮前进。
退后者当场被砍下头颅,尸体直接抛进护城河。
“金汁!快泼金汁!!”
守军嘶吼着抬起沸腾的大锅。恶臭的粪水倾泻而下,攀梯的建奴顿时皮开肉绽,惨叫着坠入深渊。
但很快又有新的死士补上,仿佛永远杀不完。
熊廷弼不得不承认:这些野蛮的建州女真,已经淬炼出一支比九边精锐更恐怖的军队。
若非倚仗沈阳坚城,恐怕,他们已经不敌了。
最令他心惊的是建奴的军备之精良。
那些闪着寒光的铠甲、喷吐火舌的火铳,竟与明军制式装备不相上下。
红夷大炮的轰鸣声中,瓮城角楼轰然崩塌的惨状,更昭示着建奴在火器方面已能与明军分庭抗礼。
“晋商误国啊!”
熊廷弼咬牙暗恨。
那些与建奴暗通款曲的奸商,不知偷运了多少精铁火器出关。
更可恨的是萨尔浒、开原、铁岭接连惨败,堆积如山的军械尽数落入敌手。
每念及此,他都恨不能生啖那些误国庸将之肉!
但此刻,他必须压下所有杂念。
“传令各营!”
熊廷弼声如雷霆。
“箭矢火油省着用,滚木礌石备足!建奴再凶也是血肉之躯,待其师老兵疲,就是我大明儿郎雪耻之时!“
城头残阳如血,映得他铁甲猩红。
这场生死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241章 内衅渐生,我有一计
抚顺城内,后金临时驻跸的大堂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年过六旬的努尔哈赤高踞主座,斑白的发辫垂在肩头,刀刻般的皱纹里嵌着未消的怒意。
他像头蓄势待发的苍老猛虎,虽已须发皆白,但虬结的筋肉仍撑得起厚重的铠甲,握着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
下首分列的后金权贵们,代善、阿敏、黄台吉等人,此刻却如同被钉在地上的木桩,连衣甲摩擦的声响都刻意放轻,生怕惊动这位暴怒的雄主。
二十年来,正是这个老人以‘七大恨’为旗,带着建州女真从白山黑水间杀出血路。
萨尔浒一战杀得明军肝胆俱裂,缴获的粮秣布帛让部族子民第一次尝到饱暖滋味。
那些曾犹豫不定的部落首领,如今谁不是捧着金印匍匐在他脚下?
可此刻,这份用鲜血铸就的威望正化作千斤巨石,压得满堂将领喘不过气。
“砰!”
染血的军报被狠狠掼在青砖地上,惊得阿敏的佩刀穗子微微一颤。
努尔哈赤冷冷扫过众人,怒气冲冲的说道:“从萨尔浒打到沈阳城下,整整二十八天!除了抚顺这块弹丸之地,你们连沈阳外围的土堡都没啃下来!那些抓来填壕沟的汉人尼堪快死绝了,接下来是不是要镶黄旗的巴牙喇去挡箭?”
努尔哈赤的怒斥如雷霆炸响,整个大堂内霎时陷入死寂,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众将低垂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地面,生怕与汗王暴怒的眼神相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努尔哈赤猛然转头,鹰隼般的目光直刺向跪伏在地的李永芳。
这个昔日备受倚重的汉人亲信,此刻却像条丧家之犬般蜷缩着,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后背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
“李永芳!”
“你给本汗的情报,为何错漏百出?!”
努尔哈赤马鞭在青砖地上抽出一道白痕,他的话语,更是带着问罪的意味:“本汗给你五千两黄金收买明军,结果沈阳城里连个接应的鬼影都没有!辽阳守军比你说的多出三倍!这就是你办的差事?!”
李永芳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主主子明鉴!那天启皇帝突然补发了拖欠三年的辽饷,那些明军拿了银子就翻脸不认人.孙承宗和熊廷弼又”
“还敢狡辩!”
努尔哈赤的暴喝声震得帐内烛火剧烈摇晃。
老汗王手中的蟒皮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啪’地一声抽在李永芳背上,顿时皮开肉绽。
鲜血顺着棉甲的裂口渗出,在青砖地上汇成一小滩暗红。
“本汗赏你的金银都喂了狗吗?!”
努尔哈赤的金环辫发随着动作剧烈摆动,镶东珠的护额在火光下泛着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