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正俯身检查城墙根新埋的地听缸,那是一只倒扣的陶瓮,瓮口蒙着牛皮,只要贴耳上去,便能听见地下数丈内的动静。
“每日三班轮值监听,尤其子时前后,建奴最喜趁夜挖地道!若漏了半点声响,提头来见!”
守军噤若寒蝉,连连称是。
正训斥间,身后甲叶铿锵作响。
熊廷弼眉头一皱,缓缓直起身来。
只见面前有一个七尺高的黑面将领单膝跪地,他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此人额骨高耸如崖,一双虎目精光四射,腰间悬着的雁翎刀鞘上还沾着新鲜的血渍。
“辽阳游击毛文龙,拜见经略公!”
熊廷弼眯起眼睛。
是辽阳游击毛文龙?
辽阳与沈阳呈犄角之势,是遏住建奴西进的第一道铁闸。
这毛文龙不在防区盯着赫图阿拉的动向,竟擅离职守?
“你不在辽阳盯着建奴,跑来沈阳作甚?!若奴酋趁机破了奉集堡,老子活剐了你!“
城头士卒吓得缩颈。
谁不知熊经略最恨擅离汛地?
去年有个千总私自回城探亲,被当场抽了五十鞭,现在背上还留着蜈蚣似的疤。
毛文龙却昂首抱拳:“启禀经略,是孙部堂调标下前来!”
说着从怀中掏出兵部文书,火漆印完好如新。
有了调令,那又是另说了。
熊廷弼瞥向这个自己看重的勇将,问道:“你来见我,所谓何事?”
毛文龙这个游击是新晋的,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七日,毛文龙在杏山寨击退敌兵,报功斩首三级,其中一颗亲斩,获兵部核批。
熊廷弼以此功向皇帝请求,给毛文龙往上升一级,实授其都司职。
没想到皇帝不仅批准了,还多给毛文龙升了一级,把他提成了游击。
这次意料之外的升迁,让毛文龙有一种久旱逢甘霖之感。
收到兵部签发的升迁令时,四十四岁的毛文龙当即就激动得哭出来了。
要知道,他在万历三十六年就是辽阳守备了,之后便一直没有升迁过。
简直跟焊在守备这个位置上了似的。
如今升了职,他干劲十足,恨不得再立大功!
“启禀经略公,属下前来,是通报辽阳、辽南情况。”
熊廷弼愣了一下。
辽阳、辽南的情况,可是机密,岂能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说出来?
他当即摆手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到密室来。”
“遵命!”
两人很快就到了密室。
密室之中烛火幽暗,熊廷弼端坐于案前,手指轻叩桌面,目光如刀般审视着毛文龙。
“说吧。”
他声音低沉。
“辽阳、辽南,究竟如何?”
毛文龙深吸一口气,抱拳道:
“启禀经略公,属下在辽阳至辽南一线广布哨骑,日夜探查,竟未发现一兵一卒的建奴踪迹!”
熊廷弼眉头一皱,手指骤然停住。
“一个都没有?奇了怪了。”
毛文龙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在案上铺开:
“辽阳城外三十里,原该有建奴游骑出没,如今却空无一人;辽南各堡寨,连往日常见的斥候都消失无踪。”
他手指重重戳在沈阳位置,说道:“努尔哈赤这是倾巢而出,把全部家底都押在沈阳了!”
烛火闪烁不定,映得熊廷弼的面色也是阴晴不定。
“你来见本经略,到底所谓何事?”
毛文龙闻言,当即单膝跪地,甲胄铿锵作响:
“经略公!此刻赫图阿拉必然空虚!”
他眼中燃着野火般的战意。
“若给标下三千精骑,愿绕道宽甸,直捣黄龙!就算不能破城,也能逼努尔哈赤回援!”
熊廷弼猛地站起,椅子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这个提议太过冒险。
但若成功,将改变沈阳之战的局势!
但失败,损失的就是三千精骑!
这个险,该不该冒?
或者说,奇袭赫图阿拉,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PS:
第四日,出外采风
第246章 经略授命,孤胆破敌
辽东经略府。
幽暗的密室中,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映在斑驳的石墙上。
熊廷弼负手而立,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案几上的辽东舆图已被反复摩挲得卷了边角,赫图阿拉的标记处更是被朱砂圈得殷红如血。
良久,他终是长叹一声,转身望向躬身而立的毛文龙:“奇袭赫图阿拉……此计虽似奇兵,然千里奔袭敌酋腹地,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之局。你且直言,究竟有几分把握?”
毛文龙闻言,将身子压得更低。
“经略明鉴。属下不敢妄言十全,但若得降夷营熟知地形的向导,纵不能一举捣毁伪都,亦足以令努尔哈赤肝胆俱裂!”
“况且,建奴粮道虽短,但全赖劫掠维系。我军只需以沈阳为饵,拖其主力于城下,待其师老兵疲.”
“待其师老兵疲,我大明便可反客为主!”
熊廷弼突然接话,抚掌大笑。
只不过,这笑声未歇,熊廷弼却又凝眉沉吟:“孙部堂对此可有钧谕?”
毛文龙闻言,当即抱拳躬身,恭敬答道:“回经略公,孙部堂确实赞同属下所献奇袭之策。不过.”
他略作停顿,语气愈发恭谨,
“部堂特意嘱咐,辽东军务,终究需经略公定夺。他说,论及对建奴战守之策,无人能出经略公之右,此事全凭经略公裁断。”
“孙部堂客气了。”
熊廷弼眉梢微动,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孙部堂乃陛下钦差,这些时日踏遍辽东各镇,连最偏远的堡寨都亲自巡视过。论对敌情之熟稔,恐怕与本经略不相上下。既然连他都认可此计,本经略又岂会再有异议?”
辽东军政大权,如今尽系于二人之手。
辽东经略使熊廷弼手握重兵,统辖辽东诸镇。
他不仅是本地武将的主心骨,更是各军将领的统帅。
那些从关内调来的精锐之师,无不仰其鼻息。
他代表着辽东军方的意志。
而另一位,则是辽东巡抚孙承宗。
这位受皇帝信重的文官,奉皇命巡抚辽东。
他虽不直接统兵,却代表着朝廷的意志,更是天子的耳目。
这些时日,他踏遍辽东每一处关隘,对军情民情了如指掌。
原本朝廷还派有御史监察,可战事骤起,为了维稳,那御史的行程也就耽搁了。
如今这辽东,便成了熊、孙二人共治之局。
此刻,见孙承宗如此谦逊,将决策之权拱手相让,熊廷弼心中顿觉舒畅。
文官之首尚且给自己这般颜面,他又岂能不识抬举?
当下便拍板定下了这奇袭之计。
“说吧。”
熊廷弼捋须而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豪迈。
“你需要本经略使帮你些什么?”
毛文龙眼中精光一闪,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
“属下需在降夷营中挑选数名得力之人。”
降夷营中收容的,尽是些走投无路的女真降卒。
其中最为骁勇的,当属叶赫部的残兵。
这些曾在开原、铁岭与建州女真血战的勇士,如今个个眼中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他们熟悉赫图阿拉的每一处城防弱点,甚至能说出努尔哈赤寝宫外的哨位轮换时辰。
其次是建州逃奴。
这些不堪虐待的包衣阿哈,趁着夜色翻越寨墙,带着满身鞭痕投奔明军。
他们最清楚城内粮仓的分布,连哪处地窖藏着过冬的腌肉都了如指掌。
最特别的要数野人女真猎户。
这些来自更北边密林的汉子,能在雪地里追踪三日不歇,凭着星斗就能辨明方位。
他们带来的,是连建州女真都不完全掌握的山间猎径,那些连马匹都难以通行的险路,恰恰成了奇袭的最佳通道。
至于为何明军这边有女真降兵,原因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