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祚眼神锐利,这话既是质问,更是试探。
若是能说动林丹汗出兵,沈阳之战便多了几分胜算,那些蒙古骑兵的冲击力,对付建奴的重甲步兵再好不过。
使者却猛地摇了摇头。
他避开刘兴祚的目光,声音低沉如闷雷:“将军有所不知,大板城的火,一半是建奴放的,一半是自己人点的。”
这话一出,刘兴祚与戚金皆是一怔。
林丹汗使者缓缓解释:
“蒙古诸部里,太多人与建奴暗通曲款。”
使者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又迅速被无奈取代。
“有的送情报,有的私开城门,甚至连大汗的贴身侍卫里,都查出来三个与建奴有书信往来的。大汗说,若不趁此时机清理门户,将来死得更惨。”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双手奉上:“这是大汗列的名单,光是内喀尔喀五部的台吉,就有七个私通建奴。如今建奴退了,正好腾出手来拔这些钉子。”
戚金接过羊皮卷,展开一看,上面用蒙古文写满了名字,每个名字旁都画着血色的叉,墨迹尚未干透,像是刚用鲜血写就。
原来林丹汗的溃败,不止是建奴凶猛,更是后院起火。
“若是明国肯再支援两万石粮草、两百斤火药。”
使者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些许急切。
“大汗说了,等清理完叛徒,立刻派三千精锐骑兵驰援沈阳,用最好的战马,配最利的弯刀!”
刘兴祚沉默了。
他知道这是草原的生存法则,林丹汗若不先稳固内部,就算来了也只是乌合之众,说不定还会在阵前倒戈。
可明军后勤线绵长,粮草本就吃紧,哪里再拿得出两万石粮食?
“如此,那真是可惜了。”
不能拉察哈尔部入伙,明军在沈阳战场上便少了一支奇兵。
建奴的骑兵本就凶悍,如今又劫掠了足够的粮草,若是真的强攻,明军怕是只能龟缩在城里,靠着残破的城墙被动挨打。
“粮草的事,我会报给经略府。”
戚金将羊皮卷还给使者,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你们大汗若真有诚意,就先管好自己的人。再派兵过来。”
使者接过羊皮卷,深深鞠了一躬,翻身上马时。
“那便开始交换物资罢!”
“自当如此。”
很快,双方便开始交换物资。
十方寺堡的校场上,察哈尔部的骑士们正赶着马匹与马车,将明军支援的粮草辎重往草原方向搬运。
麻袋堆叠的粮草小山渐渐矮下去。
与此同时,另一队蒙古兵牵着战马,一匹匹交到明军辅兵手里。
那是约定好的五千匹战马,毛色各异,却都打着响鼻,蹄子在土地上刨出深深的坑。
刘兴祚走上前,按住一匹栗色马的脖颈。
这马不算高大,脊背只到他的肩头,比明军惯用的西域马矮了近一个马头,可掌心触到的肌肉却紧实如铁,鬃毛下的皮肤泛着健康的油光。
“耐力倒是不错。”
他低声道,亲卫立刻牵来一匹西域战马作比,那匹来自西域的良驹前蹄扬起,爆发力惊人,却在连续奔驰一刻钟后便会喘息不止,而这些草原马却能在戈壁上连跑两日不歇。
“在辽东这地界,耐跑比跑得快管用。”
戚金也踱了过来,手指拂过马耳,那马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从沈阳到赫图阿拉,一路都是山地荒原,真打起仗来,能扛住长途奔袭的,还得是这些草原精灵。”
校场边缘的登记册上,每匹战马的毛色、牙口都被仔细记下,旁边对应着粮草的交割数量。
各种辎重换五千匹战马,这笔交易在双方亲兵的监看下一笔笔勾销。
当最后一匹战马被牵进明军的马厩,最后一袋粮草装上蒙古人的马车,校场上的喧嚣渐渐平息。
察哈尔部的使者翻身跃上一匹白鬃马,对着戚金与刘兴祚举了举马鞭,没再多说客套话,调转马头便汇入队伍。
驼铃声在风中渐渐远去,扬起的沙尘遮住了西去的日头,只留下满地凌乱的蹄印。
刘兴祚望着那队人马消失在长城豁口,突然叹了口气:“林丹汗经此一败,怕是在草原上的威信要折损大半了。”
他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石子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向远处的马厩。
“连内喀尔喀五部都敢阳奉阴违,其他小部落更不用说,短时间内,别指望他能抽出人手来助战了。”
戚金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方才交接战马时,他注意到察哈尔部的骑士们甲胄歪斜,不少人的箭囊都是空的。
显然大板城的溃败让他们损失不小。
“他自顾不暇,能拿出这些战马已是极限。”
老将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目光投向沈阳的方向,那里的天际线正被暮色染成灰蓝。
“真正要担心的,是抚顺那边。”
戚金与刘兴祚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沉甸甸的忧虑。
“黄台吉劫掠了大板城的物资,又收拢了许多蒙古部落,此刻怕是正在抚顺厉兵秣马。”
刘兴祚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们知道,这一仗若是拿不下沈阳,辽东的主动权,就不在他们手上了。”
“建奴定会倾巢而出。”
戚金补充道。
“八旗的甲兵、蒙古的辅兵、甚至那些投降的明人伪军,都会被推到前线来。”
校场尽头的炊烟升起来了,带着米粥的香气,却驱不散两人心头的凝重。
他们都清楚,沈阳的城墙虽厚,却经不住建奴火炮的连日轰击;明军的士气虽振,可兵力终究比对方少了近三成。
“你说,沈阳的弟兄们,能顶得住吗?”刘兴祚望着渐暗的天色,像是在问戚金,又像是在问自己。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穿过马厩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呜咽。
但不管如何。
总是要在战场上走一遭的。
谁能打赢这场沈阳之战。
谁就是辽东的话事人!
而胜利,该是我大明的!
第286章 报捷祭天,安抚降将
天启元年,六月十五日。
天刚蒙蒙亮,抚顺城外的堂子周围已聚满了人。
堂子是建州女真的萨满祭坛,松木搭建的神杆上挂着五彩绸带与牺牲的头骨,在晨风中微微晃动,透着一股原始而肃穆的气息。
代善骑在一匹神骏的黄骠马上,铁甲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上千名战俘被粗麻绳串在一起,像一串破败的木偶,衣衫褴褛,面如死灰,脚踝上的镣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再往后,数百辆辎重车排成长龙,车轮碾过地面的辙痕深如沟壑,车上堆满了从大板城劫掠来的绸缎、皮毛、盐铁。
在这些辎重车后面,还有数之不尽的牛羊,偶尔发出几声沉闷的哞叫。
这些战利品散发着诱人的光泽,让祭坛周围的建州贵种们眼睛发亮。
他们大多是各旗的贵人,身上穿着绣金的锦袍,手里把玩着玉石扳指,目光在辎重车上扫来扫去,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吞咽声。
按规矩,这般规模的斩获,各旗都能分到不少,光是那几车绸缎,就足够让自家的女眷在冬日里穿得光鲜亮丽。
可代善的目光却没落在这些战利品上。
他死死盯着祭坛中心,那里,黄台吉正穿着一身银白色轻甲,跪在铺着白毡的高台上,双手捧着一卷明黄的捷书,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呈到可汗努尔哈赤面前。
“儿臣黄台吉,幸不辱命,大破察哈尔部于大板城,斩获战俘千余,辎重无算,请父汗验看!”
黄台吉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谦卑,在寂静的晨风中传得很远。
努尔哈赤坐在虎皮宝座上,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代善的手指猛地攥紧了马缰绳,连胯下的黄骠马都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他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疼。
这场仗明明是他在前线拼杀出来的,凭什么由他来献捷?
按资历,按战功,这捷书都该由他代善来呈!
他是努尔哈赤的次子,正红旗的旗主,当年跟着父汗东征西讨,身上的伤疤比黄台吉读过的兵书都多。
可父汗偏偏点了黄台吉,这分明是在抬高那个老八的地位!
代善的愤怒,无人在意。
而祭台之上,努尔哈赤的声音传来了。
“好!好个黄台吉!”
“本汗果然没看错你!从林丹汗那只狐狸手里抢来这么多绸缎、盐铁,还有这千余人口,不愧是我大金的贝勒!”
然而夸赞一番之后,努尔哈赤话风一转。
“不过,这还不够。”
黄台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林丹汗的物资,只能让咱们过几个月。”
努尔哈赤的目光转向沈阳的方向。
“真正的肥肉,是沈阳城!还有那个杀了德格类的刘兴祚,你弟弟的血,不能白流!”
这话一出,祭坛周围的贵人们顿时鸦雀无声,连风吹动神杆绸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黄台吉“咚”地一声叩首,额头撞在白毡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儿臣谨遵父汗旨意!定要攻下沈阳城,将刘兴祚的头颅挂在城楼之上,为德格类弟弟报仇雪恨!”
努尔哈赤满意地点点头,抬手示意萨满上前。
两名身披兽皮的萨满祭司立刻捧着铜盆上前,盆里盛着黑牛的血、白马的鬃毛,还有一把磨得雪亮的青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