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发颤,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府里的窖银虽多,可在上一次就被榨干了。
现在一下子要拿出一百万两,怕是要动根基了。
周师文早有盘算,冷静地说道:“楚王那边,原本就该出一百五十万两,如今正好让他多拿些,就说是‘补谢恩之礼’;剩下的,只能从王府里匀了。王爷的那些古玩字画、金银器皿,地契商铺,凑个五十万两不难。”
“楚王这个晦气东西!”朱常洵咬着牙,心里把那老东西骂了千百遍。
若不是楚王,哪有这档子事?
可事到如今,也只能把这尊“财神爷”再薅一次羊毛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从喉咙里挤出来,像破风箱似的嘶哑。
“罢了……罢了!”
朱常洵拍着大腿,脸上写满了肉痛与悔恨。
“本王这就去找楚王!他要是识相,就乖乖把银子掏出来;若是不肯……”
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那就别怪本王把他‘伪王案’的底细,全抖搂给陛下!”
周师文暗暗点头。
总算还有点王爷的样子。
他连忙躬身道:“属下这就备轿,再让账房先生清点府里的财物,随时听候王爷吩咐。”
朱常洵摆了摆手,挣扎着从地上上站起来,三百多斤的身子晃了晃,被侍从连忙扶住。
他望着宫城的方向,眼神里满是惶恐与祈求。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布满褶子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显得有几分可怜。
“希望……希望陛下能看在银子的份上,饶过本王这一次吧。”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这辈子偷奸耍滑惯了,从没像此刻这般,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早知道会闹到这步田地,别说五十万两,就是五两银子,他也不敢碰啊!
侍从们簇拥着福王往外走,那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周师文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往账房走去。
这屁股,怕是要擦到后半夜了。
而站在原地的赵时雍,此刻却悄悄低下了头,用宽大的袖袍掩住嘴角那抹难以抑制的笑意。
那笑意极淡,像水面掠过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可若细看,便能发现其中藏着的得意与阴冷。
他在福王府做幕僚已有多年,始终摆出一副落魄文人的模样。
穿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说话带着几分酸腐,平日里只帮着福王整理些诗词字画,谁也没把这个“赵先生”放在眼里。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袖袍底下的手腕上,藏着一块锦衣卫特制的玄铁令牌,上面刻着极小的“密”字。
他是锦衣卫的人,更是陛下的人。
此番福王贪墨那五十万两银子,就是他从中引导的。
至于为何,原因很简单。
陛下早就盯上了福王在洛阳搜刮的那些家底,也知道楚王手里藏着巨额财富,只是苦无由头下手。
他这个“寒鸦”,就是用来撬开这道缝的钥匙。
福王或许连自己都没想到,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宫里面给他量身做的一个局,挖的一个坑。
只不过.
福王有坑是真跳啊!
有现在的局面,他谁也怪不了。
只能怪自己胆子太大,太贪婪了。
第291章 履险蹈危,备战突袭
六月下旬的渤海,像被打翻的墨汁,连日光都吝啬地躲进了厚重的云层里。
铅灰色的浪涛此起彼伏,拍打着船舷,发出“砰砰”的巨响,仿佛有无数只巨兽在水下咆哮,要将这片海域的船只撕碎。
数十艘大小不一的海船正艰难地在浪涛中前行。
为首的是一艘中型福船,船身丈余高,甲板上竖着三根粗壮的桅杆,尽管主帆早已收起,只留着小半截辅助帆,却依旧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像随时会被撕碎的布条。
紧随其后的是二十余艘海沧船,这些比福船小上一圈的战船,此刻在巨浪中更显狼狈,船身被浪头掀得左摇右晃,甲板上的士兵们紧紧抓着船舷,不少人脸色惨白,扶着桅杆呕吐不止。
再往后,是十几艘更小的沙船,它们本是用来运输粮草的,此刻在滔天巨浪中,像一片片随时会倾覆的叶子。
福船的甲板上,天津海防游击毛文龙正负手站在船楼前,身上的铠甲被海风灌得“哗哗”作响,却丝毫挡不住他心头的寒意。
他那张素来带着几分桀骜的脸,此刻拧成了疙瘩,眉头紧锁,嘴角撇着,活像吞了只苍蝇。
从天津大沽口启航时,明明还是天清气朗,海风和煦,连桅杆上的风向标都懒得动弹,谁能想到才走了几日,老天爷就变了脸?
“将军!不好了!”
一个浑身湿透的水手连滚带爬地冲上甲板,声音被狂风撕得支离破碎。
“后面……后面三艘沙船扛不住了!刚……刚才一个浪头打过来,已经有两艘翻了!”
毛文龙猛地转过身,顺着水手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远处的浪涛中,两艘运输粮草的沙船已经侧翻,船底朝天,像两只被踩扁的乌龟,在浪涛中起起伏伏。
散落的粮袋被海水泡得发胀,随着波浪漂荡,偶尔还能看到几个挣扎的人影,很快就被更高的浪头吞没。
“废物!都是废物!”
毛文龙一脚踹在旁边的栏杆上,铁制的栏杆被他踹得“哐当”作响。
他望着那片翻涌的浪涛,心疼得直抽气。
那两艘船上,不仅有五百石粮食,还有刚刚从工部领来的炸药!
这些东西,是他要带去皮岛的家底,是突袭赫图阿拉的底气,就这么被风浪吞了?
“将军,风太大了。”
身旁的副将抹了把脸上的海水,声音里带着焦急。
“要不要下令抛锚?等风浪小些再走?”
“抛锚?”
毛文龙怒吼一声,通红的眼睛瞪着副将。
“耽误了军机,你我都得掉脑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与天灾相比,个人的意志显得何其薄弱?
毛文龙当即说道:
“传令下去,所有船只调整航向,往辽东湾沿岸靠!那里有岛礁可以避风!让剩下的沙船把粮草往海沧船上转,能救多少是多少!”
“是!”
副将连忙应声,转身对着甲板上的旗手大喊,让他们用旗语传递命令。
风依旧在吼,浪依旧在拍。
毛文龙扶着湿漉漉的船舷,他从军多年,陆地上的仗打了无数,却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大的风浪里行船。
那翻沉的沙船像两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五百石粮食,几百斤炸药,还有十几个水手的性命……
“老天爷,你要是真有眼,就把这风收了!”
毛文龙对着怒号的海风低吼,声音很快就被浪涛吞没。
时间流逝。
渤海的风浪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铅灰色的浪涛像一堵堵移动的墙,不断拍打在船舷上,溅起的水花在甲板上积成了浅浅的水洼。
毛文龙望着那几艘正在艰难打捞物资的海沧船,眉头拧得更紧了。
粮食损失些倒无妨,天津卫的粮仓还能再补,可这逆风却像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拽着船队的尾巴,让原本就不算快的航速,又慢了三成。
“将军,沙漏又漏完了,这一个时辰,才走了不到十里地。”副将捧着湿漉漉的沙漏,声音里带着无奈。
毛文龙接过沙漏,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他当然清楚渤海的季风规律:三到五月,刮的是东南风,从天津到皮岛,借着风势,三五日便能抵达,船帆鼓得满满的,连划桨的弟兄都能省些力气。
可如今是六月下旬,季风早已转向,刮起了西北风,船队等于顶着风往前挪,每走一步都要费上双倍的力气。
“照这速度,怕是要比原计划多走七八天。”
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遥远的东方,那里是皮岛的方向,更是赫图阿拉的方向。
出发前,他与熊廷弼约定,六月末必须抵达皮岛,与岛上的驻军汇合,趁着建奴主力在辽东与明军对峙,突然奔袭赫图阿拉,端了努尔哈赤的老巢。
可这逆风,硬生生要把行程拖到七月初……
“但愿别误了大事。”
赫图阿拉的防务本就空虚,若是错过了这个时机,等努尔哈赤回过神来,再想突袭,难如登天。
他正忧心忡忡,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伴随着士兵们的呻吟。
毛文龙回头看去,只见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有的抱着桅杆吐得昏天黑地,有的蜷缩在角落里脸色惨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尤其是那三位从京营调来的参将。
赵率教、祖大寿、黄德功,此刻更是狼狈。
赵率教扶着船舷,吐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平日里在京营操练时的英气荡然无存;祖大寿瘫坐在甲板上,用一块布捂着嘴,眉头皱得像个疙瘩;黄德功最是不堪,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亲兵递过去的水,刚喝一口就全喷了出来。
“他娘的……这破船比建奴的骑兵还折磨人……”
黄德功喘着粗气。
这三位参将都是在陆地上能以一当十的猛将,刀光剑影里都没皱过眉,此刻却被这颠簸的船折磨得没了半分力气。
“军医!军医呢!”毛文龙喊道。
几个背着药箱的军医连忙跑过来,手里拿着药葫芦和姜片。
“将军,这是用苍术、陈皮熬的药汤,能止吐。”
一个老军医一边说,一边让亲兵把药汤分给那些晕船的士兵。
“再让弟兄们含片姜片,能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