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348节

  甚至连哪处城墙有问题,他都记在了心里。

  在刺探城防的同时,李延庚没放过任何拉拢人心的机会,尤其是那位驻守赫图阿拉的守将。

  努尔哈赤第六子,爱新觉罗塔拜。

  这位阿哥才三十出头,看着却比五十岁的老汉还显苍老。

  他生母是个没名分的庶妃,生下他不久就病逝了。

  在努尔哈赤的十六个儿子里,他既没有褚英的勇武,也没有皇太极的智谋,连阿济格的狠劲都没有,活脱脱一个“多余的人”。

  这次被派来守赫图阿拉,说是“重任”,实则是被兄长们排挤到了这偏僻角落。

  针对塔拜的情况,李延庚自然也想好了应对之策。

  在请塔拜喝酒的时候,李延庚故意愤愤不平。

  “前日镶黄旗的人来查军械,又说您库房里的弓箭不合格。那些人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塔拜捏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颤,酒液溅在衣襟上也浑然不觉。

  他苦笑着摇头:“罢了,他们愿意说便说去。我手下的兵卒,本就只有两个牛录的镶蓝旗士卒,连像样的甲胄都凑不齐三十套。”

  他灌下一大口酒,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自嘲。

  “加上那些包衣和老弱,满打满算三千人,能守住赫图阿拉就不错了。”

  李延庚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台吉说笑了,赫图阿拉是大金龙兴之地,怎会只有这点兵力?”

  “龙兴之地?”

  塔拜嗤笑一声,指着窗外。

  “你看那些台吉府,哪个不是夜夜笙歌?萨尔浒才是如今的重心,精锐都跟着大汗去那边了。”

  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

  “他们都说,赫图阿拉在后方,安稳得很。真要有敌骑杀到这儿,除非萨尔浒、界藩城、古勒寨全破了,鸦鹘关、清河也丢了,可明狗哪有这本事?”

  此话倒是真的,按照正常路径,明军很难打到赫图阿拉。

  也正因为如此,城门口的卫兵检查越来越松。

  台吉府里的宴会一场接一场。

  便是寻常的八旗兵,也只顾着在演武场耍弄兵器炫耀武艺,没人会以为赫图阿拉有危险。

  “再说了,咱们这儿有的是包衣,真到了要紧关头,开了赫图阿拉的府库,给他们套上甲胄,照样能组起大军!”

  李延庚笑着举杯,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

  看来赫图阿拉常备兵卒不多,但真要拉人打仗的时候,还是可以拉出几千人的。

  得到了赫图阿拉的情报之后,李延庚心有所感。

  赫图阿拉确实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

  城墙依山而建,三面环水,加上萨尔浒的精锐坐镇,明军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难摸到这后金的腹心。

  可每次想起胡雪那双锐利的眼睛,想起袖中那张画满记号的城防图,他心里又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万一呢?

  万一明军真的来了呢?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父亲李永芳早已彻底倒向建奴,他若想洗刷“汉奸之子”的骂名,若想让自己抬头做人,只能抓住这根看似缥缈的稻草。

  哪怕只有一成希望,他也愿意赌上性命。

  第四日的天还没亮透,额驸府的东跨院就亮起了烛火。

  李延庚将那张薄如蝉翼的城防图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夹层里,又摸出几锭碎银揣进袖袋,这才推门而出。

  “小额驸早啊!”

  北门口的守卒见他过来,老远就笑着打招呼。

  这几日李延庚出手格外阔绰,昨日还赏了领头的什长一块银角子,此刻那几个兵卒看他的眼神,满是讨好。

  “大家伙用了早没有?”

  李延庚笑着点头,顺手从袖袋里摸出一把碎银,往每个兵卒手里塞了些。

  “给大家买酒的钱。”

  “小额驸太客气了!”

  兵卒们眉开眼笑地接了,连腰间的刀都挪开了些,没人再像他刚到赫图阿拉时那样,要翻查他的行囊。

  领头的什长还殷勤地掀开城门的吊桥:“小额驸今日还去二道河?那边的露水重,可要奴才给您备件蓑衣?”

  “不必了。”

  李延庚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出城门。

  他回头望了眼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城池,不过短短几日,他已从一个处处受限的质子,变成了能和守卒称兄道弟的“自己人”。

  这变化背后,是他强忍着不适换来的人脉,更是用钱打通出来的关系。

  毕竟银子在某种程度来说,确实很有用。

  城外的官道上覆着层薄薄的露珠。

  晨雾还没散尽,远处的烟囱山像浸在牛奶里,看不真切。

  李延庚深吸一口带着寒气的空气,胸口的城防图仿佛在发烫。

  走到二道河岸边时,太阳刚从地平线探出头,金色的光透过薄雾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金。

  芦苇丛上的露水被照得发亮,随风轻轻摇晃,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地掠过河面。

  而斜对岸的那块石头上,胡雪早已坐在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件月白绸衫,只是外面加了件藏青披风,手里的鱼竿斜斜搭在膝盖上,鱼线在水中拉出一道细微的弧线,显然已等了许久。

  听到脚步声,胡雪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顺着晨雾飘过来:“比约定的时辰早了一刻。”

  李延庚在河对岸站定,望着那个从容的背影,忽然觉得连日来的紧张都消散了些。

  他弯腰拨开脚边的芦苇,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早到些,总比迟到好。”

  李延庚踩着河边的卵石,一步步走到胡雪面前。

  晨露打湿了他的袍角,沾着细碎的芦苇绒毛,可他毫不在意,只是郑重地解开棉袍的盘扣,从贴身处摸出一卷东西。

  那是用细麻绳捆着的宣纸,外面还裹着层防水的油布。

  他将这个油布包递过去。

  “这是赫图阿拉的布防图。”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赫图阿拉常备军看着有三千,实则披甲的精锐只有九百,剩下的都是包衣和老弱。”

  胡雪放下鱼竿,双手接过布防图,他迅速展开宣纸,晨光下,上面的墨迹清晰得惊人。

  用朱砂标出的火炮位置,用墨笔写的垛口数量,甚至连每个城门的换防时辰都标注得明明白白。

  最让人咋舌的是,每个岗位的负责人姓名都写得清清楚楚,连哪个牛录额真贪杯、哪个梅勒章京胆小,都用小字注在旁边。

  “嘶~”

  胡雪倒吸一口冷气。

  他在辽东走商十几年,见过的城防图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未见过如此详尽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们,赫图阿拉武库里藏着三千套甲胄和弓箭,只要给他们半个时辰,塔拜一声令下,那些包衣就能披甲上阵。虽说是乌合之众,可毕竟人多势众。”

  胡雪猛地抬头,看向李延庚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你连这个都查到了?”

  “塔拜喝醉时说的。”

  李延庚扯了扯嘴角,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些甲胄就是建奴为了以防万一用的。”

  胡雪话语之中带了几分激动。

  “这份图,价值连城。有了它,明军如虎添翼。”

  这商人小心翼翼地将布防图折好,塞进贴身的皮囊里,又用蜡封了口。

  “对大明来说,这是能改写战局的关键。”

  李延庚望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问道:“布防图已经给你了,现在,可以相信我了?”

  缓了一口气,李延庚目光灼灼的看向胡雪。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锦衣卫为何偏要赫图阿拉的布防?”

  胡雪将皮囊系在腰间,拍了拍,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

  他抬眼看向李延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但或许觉得李延庚立下如此大功,什么都不告诉他,确实有点让人伤心了。

  他话锋一转,决定让李延庚提前做好准备。

  “你手底下能调动多少人?”

  李延庚愣了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他沉吟片刻:“府里的亲卫有三十多个,都是汉人子弟,信得过。加上城外的几个猎户,总共不到四十人。”

  “四十人……”

  胡雪眉头微蹙,显然觉得太少。

  但他很快舒展开,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递过去。

  “这里面是蒙汗药,无色无味,能放倒一头牛。说不定你能用得上,还有,这些天你好生准备,尽量多拉拢些人,府里的包衣、守城的汉兵,只要是汉人,都可以争取。”

  胡雪眼神闪烁:

  “若你真想学威虏伯刘兴祚,弃暗投明,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威虏伯……”

  李延庚接过瓷瓶,指尖触到冰凉的釉面,心脏猛地一跳。

  刘兴祚弃金归明的故事,在汉军旗里流传甚广,那是多少汉人子弟暗中敬仰的对象。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你们真的要打赫图阿拉?”

  胡雪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抓起鱼竿,将鱼线猛地往回收,鱼钩上竟挂着条巴掌大的细鳞鱼。

  他将鱼解下来扔进鱼篓,淡淡道:“到时候,我会派人通知你的,届时能立什么功,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了。”

  说完,他背起鱼篓,转身就往芦苇深处走,藏青披风在晨雾中一闪,很快就没了踪影。

  李延庚握着那个冰凉的瓷瓶,站在河边,望着胡雪消失的方向,心脏“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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