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明军的士气高涨不同,就八旗兵卒一方,却是士气低落。
建奴的阵脚开始松动。
前排的白甲兵听到呐喊,动作明显一滞,有人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大营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
一个披甲的牛录额真厉声嘶吼:“别信明狗的鬼话!主帅还在!”
可他的声音在明军的呐喊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有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建奴小兵,看向高台方向,突然扔掉了手中的刀。
他昨夜亲眼看到大纛还在,此刻却没了踪影,明军的喊声又如此真切,由不得他不信。
熊廷弼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下渐渐紊乱的建奴阵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先乱了敌兵的心,再溃了他们的阵。
“接着喊!”
他对身边的旗牌官下令。
“让他们喊到建奴自己信了为止!”
呐喊声再次拔高,像无数把尖刀,刺向建奴的软肋。
城下的明军越战越勇,攻势如潮;而建奴的抵抗,则在这震耳的呐喊中,一点点变得迟缓。
胜负的天平,正在悄然倾斜。
而另外一边。
建奴营寨前方。
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硝烟混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伤兵的哀嚎、杂乱的脚步声与远处隐约的厮杀声交织在一起,让人窒息。
高台之上,黄台吉死死盯着那面被炸药炸得焦黑的黑纛帅旗,旗杆从中断裂,残破的旗面垂落在地,被几个慌乱的士兵踩得满是泥污。
“废物!一群废物!”
黄台吉一脚踹翻身边的案几,铜制的酒壶摔在地上,滚出老远。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亲卫,最后落在身侧的梅勒额真身上。
“副纛呢?赶紧给本贝勒换上去!”
他心里清楚,帅旗是三军之魂,尤其是在这胶着的战局里,纛旗一倒,士兵们看不到指挥核心,用不了半个时辰,军心就得散。
好在大金有制度,每旗除了主黑纛,还备有两面尺寸稍小的副纛,由梅勒额真执掌,就是为了应对主纛受损的紧急情况。
只要副纛升起,就能稳住阵脚。
可那梅勒额真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脑袋埋得快贴到地面,声音带着哭腔:“贝勒爷……副、副纛还在主营的辎重库里,没、没随军带出来啊!”
谁能想到,高台之上的帅旗能够被斩?
明军明明没有野战能力的。
“你说什么?!”
黄台吉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
“出征不带副纛?你是猪脑子吗?!”
他一脚踹在梅勒额真的背上,将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两圈。
“贻误军机,本贝勒现在就剁了你!还不快去主营取来!”
“嗻!嗻!”
梅勒额真连滚带爬地起身,捂着流血的嘴角,连甲胄都顾不上扶,跌跌撞撞地冲下高台。
黄台吉胸口剧烈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砍人的冲动,转头对阿济格吼道:“吹海螺号!三长两短!快!”
按大金军规,主纛倾倒时,号手需立刻吹响三长两短的海螺号,向全军示警,表明指挥系统仍在运作。
这是最后的补救办法了。
阿济格刚要应声,负责吹号的士兵手忙脚乱地抓起海螺,腮帮子鼓得老高,正要吹奏.
“建奴帅旗已倒,黄台吉已死!”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突然从前方战场炸响,像一道惊雷劈进营寨。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层层叠叠,汇成一股滔天洪流:
“建奴帅旗已倒,黄台吉已死!”
“黄台吉授首啦!”
“鞑子没了头,快投降啊!”
更要命的是,这呐喊不仅有汉话,还有人用生硬却清晰的通古斯语反复嘶吼,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砸在每个建奴士兵的心上。
号手吓得手一抖,海螺“啪”地掉在地上。
那刚要吹响的三长两短,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声响,就被这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彻底吞没了。
黄台吉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色铁青得像要滴出水来。
他能看到前线的阵型开始出现混乱,不少士兵停下了动作,茫然地望向大营方向,显然是听到了这要命的呐喊。
“吹!给老子吹!”
黄台吉一把抓起地上的海螺,塞进号手嘴里。
“使劲吹!”
号手被吓得魂飞魄散,拼命鼓起腮帮子,海螺终于发出“呜~呜~”的声响。
可那声音在明军震天的呐喊面前,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刚飘出高台不远,就被更响亮的“黄台吉已死”的吼声盖了过去。
阿济格策马在台下来回奔驰,嘶吼着让士兵们稳住,可他的声音同样淹没在声浪里。
有几个白甲兵跑来问他:“贝勒爷,大纛真倒了?四贝勒爷他……”
“放屁!”阿济格怒喝着挥刀砍向身边的空气。
“主帅好得很!是明狗造谣!”
可他的辩解苍白无力。
越来越多的建奴士兵看到了高台上空荡荡的旗杆,听到了明军的呐喊,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
前排的士兵开始后退,后排的不知缘由,也跟着骚动,原本严整的阵型,竟出现了溃散的迹象。
黄台吉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一切,表情越发难看。
他知道,完了。
梅勒额真就算现在飞回去取副纛,也来不及了。
明军这一手,太狠了。
黑纛倾倒的连锁反应,在八旗军阵中炸开了不可收拾的裂痕。
最先溃散的是正白旗。
那些披甲的士兵望着高台上空荡荡的旗杆,耳边是明军“黄台吉已死”的震天呐喊,心头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
在八旗军制里,旗主便是旗兵的天,旗主若死,旗下兵丁轻则受罚为奴,重则抄家灭族。
恐惧像瘟疫般蔓延,有人下意识地勒住了战马,有人握着刀的手开始发抖。
“跑啊!旗主没了,咱们都得死!”
不知是谁嘶吼了一声,像在滚油里泼了一瓢水。
第一个骑兵调转马头的瞬间,整个正白旗的阵型如同被冲垮的沙堤,士兵们争先恐后地朝着后方逃窜,甲胄碰撞的脆响、战马的嘶鸣、人的哭喊混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阿巴泰在高坡上看得睚眦欲裂,可他身边的镶白旗兵丁也开始骚动。
“台吉老爷,正白旗跑了!咱们再顶下去就是孤军!”
身边的牛录额真急得满脸通红。
阿巴泰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明军阵线,又回头看了看开始动摇的部下,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打了一辈子仗,从未见过如此荒唐的溃败,可事到如今,再硬撑下去只会把自己的家底赔光。
“撤!”
阿巴泰猛地调转马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狼狈。
他麾下的镶黄旗本就损失惨重,此刻见主将撤退,顿时如蒙大赦,跟着潮水般向后涌去。
连建州贵种都跑了!
我们这些包衣奴才,还撑什么?
李永芳的部下本就士气低落,此刻见八旗主力溃散,哪里还肯卖命?
“将军,走啊!”
几名亲兵架起犹豫不决的李永芳,跟着人流往后方逃窜,那些临时征调的汉兵更是丢盔弃甲,跑得比谁都快。
正白旗与镶白旗的溃退,在战场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明军像闻到血腥味的猛虎,陈策的骑兵率先从缺口杀入,马刀劈砍间将溃散的建奴冲得七零八落。
安定门的步兵方阵紧随其后,长矛如林,一步步向前推进,将缺口越撕越大。
战场西侧的两红旗与两蓝旗顿时成了孤立的突出部。
他们虽未立刻溃散,可正白旗撤退后,右翼彻底暴露在明军的刀锋之下。
“台吉,侧翼!明军抄过来了!”
一名红甲兵嘶吼着指向侧面。
代善的次子萨哈廉望着空荡荡的右翼,脸色惨白。
再不退,就要被明军包了饺子!
“有序撤退!结阵后退!”
萨哈廉嘶吼着试图稳住阵型,可溃逃的洪流早已冲垮了秩序。
前方的败兵像潮水般向后涌来,撞得他们的阵型东倒西歪。
许多兵卒被溃兵撞倒,刚想爬起来就被后面的战马踩断了腿,惨叫声淹没在混乱的喧嚣里。
“杀啊!别让鞑子跑了!”
明军的呐喊声震耳欲聋。
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在此刻彻底爆发。
萨尔浒的惨败、开原的屠戮、铁岭的血仇,无数冤魂仿佛都附在了刀刃上。
士兵们红着眼,踩着建奴的尸体往前冲,有人追得太急,连甲胄都跑掉了,却依旧挥舞着断刀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