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361节

  城上的明军虽会立刻用弓箭与火炮掩护,但伤亡仍在所难免。

  经常有民夫在善后时,被建奴流矢射中。

  即便如此,报名参与收尸的民夫依旧络绎不绝。

  只因熊廷弼下了死令:每收一具明军尸体,赏银二两;收十具建奴尸体,额外赏米一石。回收甲胄箭矢,亦是有相当程度的封赏。

  这赏格在饥寒交迫的年月里,足以让最胆小的人鼓起勇气。

  二两银子,够一家老小嚼用数月;一石米,能撑过最艰难的寒冬。

  于是,总能看到民夫们猫着腰在尸堆中穿梭,有人背着箭伤仍在拖拽甲胄,有人冒着炮火将同伴的尸体抬上板车,眼里闪烁着恐惧,却又透着一股“搏命换活”的执拗。

  有时候人为了钱,连死都不怕的。

  而城内,熊廷弼正用另一种方式稳固军心。

  他命人从粮仓中拨出烈酒与肉脯,分发给各营将士,哪怕是最普通的小兵,也能分到半坛酒、两块肉。

  同时,军法官带着账册走遍各营,对照战功簿核定赏钱。

  斩一级辅兵者赏银二十两,斩一级旗丁者赏银五十两,夺一旗者赏银一百两,重伤者另有抚恤,阵亡者家属可得三年俸禄。

  当沉甸甸的银子与酒肉送到士兵手中时,连日的疲惫与伤痛仿佛都消散了大半。

  这些带伤的兵卒脸上皆露出笑颜:“老子这条命没白拼!”

  更多的人则举起酒坛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淌,眼里却重新燃起了斗志。

  熊廷弼站在城楼之上,听着城内渐渐响起的笑骂声与饮酒声,紧绷的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这些酒肉与银子,不仅仅是犒赏,更是给士兵们的“定心丸”。

  让他们明白,朝廷记着他们的功劳,拼死守城,值得。

  只是,当他再次举起千里镜,望向城外那片仍在扩张的营寨时,眼中的凝重又深了几分。

  这点士气,还远远不够。

  真正的恶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此刻。

  城外的建奴大营。

  中军营帐之中。

  黄台吉半跪在地毡上,褪去了染血的甲胄,露出后背狰狞的伤口。

  那是昨日冲锋时被流矢擦过留下的,皮肉外翻,血色暗沉,边缘已有些发黑。

  军医跪在他身后,手里捏着浸透烈酒的棉布,正小心翼翼地清理创口,每一次擦拭都引得黄台吉牙关紧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没哼一声。

  “贝勒爷,这箭簇上怕是淬了东西,伤口得日日清洗,不然怕要溃烂。”

  军医的声音带着几分惶恐,手里的动作愈发轻柔。

  他知道这位四贝勒的性子,若是治不好伤,自己的脑袋怕是难保。

  黄台吉没应声,只是望着帐外飘扬的副纛,眼神晦暗不明。

  皮肉之痛于他而言,远不及心中的绞痛、

  比起背上的伤,正白旗与镶白旗的惨重损失,才是真正剜心的利刃。

  昨日的溃败,两白旗成了重灾区。

  尤其是他亲领的正白旗,几乎是从建制上被打残了。

  按八旗规制,一个牛录满编应为三百丁,可如今清点下来,大多牛录只剩百余人,最惨的甚至只剩五六十人,连披甲的士兵都凑不齐一个甲喇。

  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白甲兵,昨日为了掩护溃兵撤退,折损了近七成,帐外空地上堆放的残破铠甲,十有八九都来自正白旗。

  “镶白旗那边,清点得怎么样了?”黄台吉忽然开口。

  帐外的亲兵闻声而入,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回贝勒爷,镶白旗……镶白旗损失也近五成。”

  黄台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咔咔”作响。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两白旗本就是八旗中战力偏强的,如今经此一役,元气大伤。

  别说继续攻城,怕是连护卫大营都显得捉襟见肘。

  更要命的是,牛录是八旗的根基,丁壮死一个少一个,想要补充,至少得等上三五年,可眼下的战局,哪有给他喘息的时间?

  “把那些溃散的牛录额真,都给我绑起来。”

  黄台吉的声音冷得像冰。

  “查明是临阵脱逃的,就地正法;若是力战不敌的,降为披甲兵,戴罪立功。”

  他顿了顿,又道:“再从汉军旗里挑些精壮的,补进两白旗的牛录。告诉他们,只要敢拼命,往后就能入旗,子孙后代都能分田产。”

  这话一出,连军医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汉军旗入八旗,这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黄台吉此刻已顾不上这些规矩了,他需要人,需要能拿起刀的人,哪怕是汉人,只要能为他卖命,他就敢用。

  就在黄台吉思索着如何攻下沈阳城之时。

  代善与莽古尔泰并肩而入,身后跟着扈尔汉。

  黄台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达尔汉辖扈尔汉,还有二位兄长此刻前来,有何要事?”

  代善冷哼一声,铜铃般的眼睛里满是怒火,指着黄台吉的鼻子怒斥:“黄台吉!你还有脸问?就因为你的指挥失当,让我八旗精锐折损过半,连大纛都险些被明狗夺了去!你可知罪?”

  莽古尔泰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附和,他脸上的刀疤因愤怒而扭曲:“就是!若换作父汗亲自坐镇,怎会落到这般田地?依我看,你根本不配当这个先锋主帅!”

  两人一唱一和,帐内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黄台吉攥紧了拳头,他知道这两人素来觊觎汗位,今日战败,正是他们发难的好时机。

  “二位贝勒少说两句。”

  扈尔汉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威严。

  作为努尔哈赤最信任的养子,他虽非宗室,却因战功赫赫,在军中的地位丝毫不逊于这些贝勒爷。

  代善与莽古尔泰闻言,果然闭了嘴,只是脸上依旧带着愤愤之色。

  扈尔汉从怀中取出一张素绢,展开的瞬间,那方鲜红的“天命汗之宝”大印赫然在目。

  黄台吉见状,心头猛地一沉,“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住毡毯。

  代善与莽古尔泰对视一眼,也不敢怠慢,跟着跪倒在地。

  帐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轻响。

  扈尔汉清了清嗓子,用沉稳的语调念道:

  “汗谕:

  朕以十三副铠甲起兵,历战多年,大小数百战,未尝见尔等这般蠢如麅子的攻城!

  沈阳城虽坚,但竟折损我八旗儿郎万余,连主纛都险些被明狗焚毁,简直丢尽了我大金的脸面!

  离一月之期尚有十日,十日之内若再无进展,或是再敢有如此惨重的折损,本汗便御驾亲征!到那时,尔等就等着领受军法罢!”

  最后一个字落下,帐内死寂一片。

  黄台吉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父汗的怒斥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蠢如麅子”,这是何等严厉的斥责。

  他双手接过汗谕,素绢上的墨迹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颤。

  眉头紧紧皱起,十日时间,要拿下熊廷弼严防死守的沈阳城,简直难如登天。

  但同时,他又悄悄松了口气。

  汗谕虽严厉,却并未剥夺他的指挥权,这意味着父汗还在给他机会。

  只要能在十日之内破城,今日的损失、代善的指责、莽古尔泰的嘲讽,便都能一笔勾销。

  只是……

  黄台吉抬头看向帐外,夜色中隐约传来伤兵的哀嚎。

  十日……

  他捏紧了汗谕。

  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太紧迫了。

  这就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PS:

  没想到上章居然有这么大的争议。

  这里作者君说明一下:

  溃逃主要是正白旗、镶白旗。

  两红旗、两蓝旗兵卒围绕各自旗主大旗,只是因为正白旗溃散,而导致侧翼暴露,不得不跟着退。

  虽然也混乱,但还没有到溃逃的地步。

  也就是说,只要止住两白旗的溃势,还是有机会扭转局势的。

  至于黄台吉挽溃逃之势,主要是作者君要塑造一个强一点的反派,彰显一下黄台吉的勇武,不过,可能有点适得其反了。

  合理性确实有点问题,下次作者君尽量严谨一点。

第303章 峡谷潜兵,屠城必要

  “将军,过了前面那道山弯,就出八河川峡谷了!”

  亲卫的声音带着难掩的兴奋,却又刻意压低了嗓门,生怕惊扰了这片沉寂的山林。

  祖大寿勒住马缰,抬头望去。

  两侧的山壁如刀削斧劈,将天空挤成一道狭长的蓝线,而前方不远处,峡谷的出口正像一道敞开的门户,透进外面开阔的天光。

  山林的阴影里,两千余名明军士卒正悄无声息地穿行。

  他们大多穿着轻便的皮甲,甲片上沾满了泥污与草屑,几乎与周围的山岩融为一体。

  偶尔能看到几个身披铁甲的,也都是将甲叶打磨得粗糙,避免反光暴露踪迹。

  队伍里没有粮车,没有炮架,甚至连多余的兵器都少得可怜。

  为了穿越那条被称为“鬼涧道”的险路,他们扔掉了所有可能拖累速度的辎重,只带了二十日的干粮,连水袋都只带了最精简的分量。

  这是祖大寿赌上性命的奇袭。

  十天前,他们从皮岛出发,乘着夜色登上朝鲜的身弥岛,在那里换上朝鲜渔民的装束,悄悄潜回辽东海岸,在盐场堡附近的滩涂登陆。

  接着,他们避开建奴的哨所,从虎山长城一处坍塌的缺口钻了进去,沿着灌水屯的废弃驿道,硬生生蹚过了八河川峡谷这道天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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