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是赫图阿拉的方向,此刻虽看不到火光,却仿佛有无数把尖刀正剜着他的心。
他想起了留在赫图阿拉的阿巴亥,想起了那些尚未成年的幼子,想起了宗庙里供奉的列祖列宗……
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传令!”
努尔哈赤猛地攥紧拳头。
“撤军!立刻撤军!回援赫图阿拉!”
城楼下的八旗铁骑闻言,顿时骚动起来。
他们打了一辈子仗,从未见过大汗如此失态,更从未想过要从沈阳前线仓促撤军。
可当“赫图阿拉城破”四个字顺着风传到耳中时,所有的质疑都化作了恐慌。
那是他们的根啊!
那里有他们的家眷啊!
甲胄碰撞声、战马嘶鸣声、将领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原本严整的军阵瞬间乱成一团。
努尔哈赤望着混乱的队伍,胸口的血气再次翻涌,却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再吐出来。
沈阳的仗打不下去了。
赫图阿拉一破,八旗子弟的士气必然大溃,再强撑下去,只会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努尔哈赤扶着城楼的垛口,望着东北方向的天际,眼中的怒火与绝望交织,仿佛要将那片天空烧出一个窟窿。
“毛文龙、祖大寿……”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本汗若不将你们挫骨扬灰,誓不为人!”
努尔哈赤的动作快得惊人。
赫图阿拉的烽火刚传入抚顺城不到一个时辰,这位天命汗已披挂上马,身后跟着两黄旗最精锐的三千甲兵,如一道黄色洪流朝着东北方向疾驰。
他甚至没来得及与沈阳城下的黄台吉打招呼,只留下一道口谕:“赫图阿拉危急,你可暂缓攻势,必要时可撤回抚顺”。
为了抢时间,他连片刻歇息都吝于花费。
胯下的战马跑累了,立刻有亲卫换上新的坐骑,
一日之内竟连换了四匹千里驹。马鞍上垫着的毡毯被汗水浸透,他的甲胄边缘磨出了白痕,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却始终没有勒住缰绳。
风在耳边呼啸,马蹄踏碎了官道上的残雪,身后的甲兵们咬牙紧随,没人敢发出半句怨言。
他们都看得出,汗王的眼神里燃着焦灼的火。
不过一日一夜的奔袭,赫图阿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可眼前的景象,让努尔哈赤的心脏骤然缩紧。
大火已经熄灭,却不是被扑灭的。
整座城池几乎被烧得精光,只剩下断壁残垣在风中矗立。
宫城的琉璃瓦化为焦黑的碎片,宗庙的梁柱烧得只剩焦炭,曾经繁华的街巷如今成了一片废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努尔哈赤翻身下马,踉跄着走向废墟。
他亲手规划的街巷、亲自奠基的宫墙、甚至是当年与叶赫部会盟时种下的那棵老榆树,如今都成了焦炭。
二十多年的心血,女真族的龙兴之地,就这样付之一炬。
他的手指抚过一段烧黑的城墙,砖石的温度早已散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死死攥住拳头,才没让自己咳出声来。
但他心里仍存着一丝侥幸。
阿巴亥那么机灵,或许能带着孩子们逃出去?
多铎那孩子皮实,说不定藏在哪个地窖里躲过了一劫?
还有哲哲、塔拜……
他们都是爱新觉罗的人,或许……
就在努尔哈赤濒临崩溃之际,一道身影突然从废墟后快步走出,正是他以为早已葬身火海的阿巴亥。
她身上的锦袍虽沾满尘土,发髻散乱,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刻骨的怨毒。
见到努尔哈赤,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踉跄着扑上前,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大汗!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阿巴亥抓住努尔哈赤的衣袖,声音凄厉。
“臣妾要不是有佟国瑶拼死援救,就要遭明狗侮辱了。”
“多铎没了!豪格没了!好多孩子都没了!都是被明军那个内应李延庚害的!他假意犒劳守军,暗地里却给明军引路,还在酒里下了药……”
努尔哈赤先是一愣,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
阿巴亥还活着!
她竟然还活着!
这是这片焦土上唯一的慰藉!
可当“李延庚”三个字钻进耳朵,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刚刚燃起的一点光亮,被更深的暴怒吞噬。
“李延庚?!”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咯吱”作响,双眼骤然瞪得通红,血丝像蛛网般爬满眼白。
又是叛徒!
又是这些吃里扒外的汉人叛徒!
前番那个刘兴祚,害得他痛失爱子德格类,连带着水攻失利,若非如此沈阳城早该拿下了!
如今这个李延庚,身为抚顺额驸之子,受他恩惠多年,竟反手捅出这么一刀。
不仅害死了他的儿子、孙儿、侄子,烧了他经营半生的赫图阿拉,连宗庙的列祖列宗牌位都没能保住!
“汉人……”
努尔哈赤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里淬着冰,带着近乎癫狂的恨意。
“这些汉人!一个个喂不熟的白眼狼!给他们良田,给他们官爵,换来的就是背叛!就是屠戮我女真的血脉!”
他猛地一脚踹在身旁的焦木上,碗口粗的断梁应声而断。
阿巴亥被他这副狰狞模样吓得后退半步,却仍哭喊着:“大汗,您要为孩子们报仇啊!把那些明狗、那些叛徒碎尸万段!”
“报仇?”
努尔哈赤低吼一声,通红的眼睛扫过满地尸骸,扫过这片化为灰烬的城池,胸中的怒火几乎要炸开胸膛。
“何止是报仇!”
他转身对身后的亲卫嘶吼:“传我令!从今日起,凡汉人兵卒,尽数编入死营!凡汉人官吏,一概不用!凡与明军勾连者,诛其九族!”
“还有李延庚!刘兴祚!”
他的声音如同困兽咆哮,在废墟上空回荡。
“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叛徒找出来!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族人被屠戮,要让他们尝遍大金最狠的酷刑!”
就在努尔哈赤发狠的时候,进城搜寻的女真士兵开始陆续将找到的尸体抬到校场。
这片空地因靠近城墙,侥幸没被大火吞噬,此刻却成了陈列亡魂的祭坛。
“塔拜台吉的无头尸首在这儿!”
“和硕额真多铎的无头尸体找到了!”
“四贝勒之子豪格的无头尸体……在这儿!”
……
一声声通报像重锤般砸在努尔哈赤心上。
祖大寿显然是故意的。
这些建州贵种的尸体被整齐地摆放在空旷的校场上,大多保存完好,仿佛刻意留着给人辨认。
可更多的尸块被抬来时,空气中却弥漫开一股诡异的焦香。
那是被大火烧熟的味道,有的肢体蜷缩如炭,有的面目早已模糊难辨,只能从残存的甲胄碎片辨认出身份。
努尔哈赤一步步走向那些尸体,身形摇晃。
塔拜的无头尸身倒在血泊里,腰间那枚他亲赐的玉牌沾满了黑血。
多铎脖颈处的伤口平整利落,显然是被一刀枭首。
豪格的铠甲被劈成两半,胸口的窟窿里还残留着灼烧的痕迹……
这些都是他的子孙,是爱新觉罗的血脉,如今却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有的甚至连全尸都留不下。
“啊!!!”
积压的怒火与悲痛终于冲破了胸膛。
努尔哈赤猛地拔出腰间的宝刀,刀光划破长空,他指着天际嘶吼:“狗日的天启小儿!狗日的毛文龙!祖大寿!”
他的声音嘶哑如裂帛,带着血泪般的恨意。
“本汗有生之年,定要食汝肉、喝汝血,将尔等挫骨扬灰!”
话音未落,他猛地仰头,一口殷红的鲜血如箭般喷溅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土地。
那双曾睥睨辽东的眼睛骤然失去神采,魁梧的身躯晃了晃,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汗王!”
“父汗!”
阿巴亥与扈尔汉、代善等人惊呼着扑上前,却只接住了他沉重的身体。
努尔哈赤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阿巴亥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手指颤抖地探向他的鼻息。
恐惧像冰水般浇遍全身。
她在明军手中受的屈辱、失去尊严的痛苦,全指望这个男人来复仇。
若是他就这么去了,她一个失势的大妃,在虎视眈眈的诸贝勒面前,又能有什么活路?
“大汗!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第311章 祭台誓师,暗流涌动
努尔哈赤吐血昏厥的瞬间,阿巴亥疯了一般扑上前,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喉咙里哽咽着不成调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