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垂着头,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不得不承认,在这场关乎“道”与“用”的辩论里,他这个浸淫儒术数十年的老臣,竟被面前这个年轻的帝王说得哑口无言。
不是口才不济,而是对方的话里,藏着更沉甸甸的东西。
那是对黎民疾苦的洞察,是对时局危殆的清醒,是一种他早已在官场沉浮中磨蚀掉的锐气与担当。
“臣……”
方从哲刚想开口辩解几句,试图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推诿,只是顾虑重重。
朱由校却已抬手摆了摆,打断了他的话:“你退下吧。”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科学院各部院的官员人选,朕会亲自考校拟定。这差事朕十分上心,你自当尽心协办,莫要让朕失望。”
这话既是嘱托,也是警告。
方从哲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道:“老臣领命。”
这老头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几分,能从这场棘手的对话中脱身,已是万幸。
但片刻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追问了最实际的问题:“只是这科学院设立所需的银钱……不知该从何而出?”
若是让户部拨款,以如今国库的空虚,必然会拖延日久,甚至可能因朝臣反对而搁浅。
他想看看,皇帝是否真有魄力为这“奇技淫巧”动用内帑。
朱由校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思?
他嘴角微勾,淡淡道:“科学院的钱,从内廷出。”
方从哲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料到皇帝如此干脆。
“自然.”
朱由校话锋一转。
“钱是内帑出的,科学院产出的所有成果,也当归内廷所有。”
其实,朱由校就没打算让户部掺和此事。
户部那些官员,光是应付日常开销就已焦头烂额,让他们为一个“不务正业”的科学院拨款,只会生出无穷事端。
方从哲是想把难题推给户部,拖延时日。
可他从一开始就另有打算。
等科学院站稳脚跟,那些改良的农具、新式的火器、可商用的技术,一旦投入市场,便能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
到那时,内帑就多了一条远超皇庄、矿税的进项。
想想看,改良的纺纱机能提高数倍效率,织出的布匹定能畅销。
提纯的火药、精良的火器,不仅能装备军队,还能通过官方渠道外销。
甚至连番薯的深加工制品,都能成为宫廷特供,再由皇商推向民间……
这可比抄家、收矿税要体面得多,也持久得多。
届时,内帑充盈,他这个皇帝便能真正做到财权在握,不必再为了几两银子看朝臣脸色,更能有底气推行各种新政。
方从哲见皇帝胸有成竹,便知此事再无转圜余地,只得躬身告退:
“老臣这就去筹备科学院选址与初期事宜,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方从哲的身影刚消失在殿外,魏朝便轻步走了进来,躬身回话:
“皇爷,陕西按察司副使毕懋康、常熟知县耿橘、举人宋应星,已在九卿值房候着了。”
朱由校闻言,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亮色,先前与方从哲周旋的沉郁一扫而空:“快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三位身着不同品级官服的男子便跟着魏朝走进暖阁。
为首者年近五旬,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几分武将般的锐利,正是陕西按察司副使毕懋康。
中间那位四十许人,一身青色知县官袍,双手布满薄茧,眼神沉稳务实,乃是常熟知县耿橘。
最年轻的是位举人,虽未授官,却身姿挺拔,正是宋应星。
这三人,是朱由校翻阅了无数卷宗,又结合自身对史事的记忆,精心筛选出的技术人才。
宋应星虽只是举人,却对农工之术有着惊人的洞察力。
他未来所著的《天工开物》,详尽记录了明代农业与手工业的各项技艺:
从水稻育种的“浸种法”到蚕桑改良的“浴蚕术”,从矿石冶炼到器具锻造,无所不包。
更难得的是,他早已观察到物种变异的现象,提出“一母九子,各有不同”的见解,在农政与工艺领域,堪称难得的全才。
耿橘则是出了名的实干家。
在常熟任上,他见农田灌溉费力,便改良了传统的“龙骨水车”,加装齿轮传动,让灌溉效率提升数倍。
他还在江南推广梯田开垦技术,让许多原本废弃的坡地变成良田,实打实解决了地方民生难题。
而毕懋康,更是火器领域的奇才。
他研制的“自生火铳”,以燧石击发取代传统火绳,不仅防雨防潮,更大大缩短了射击准备时间,堪称燧发枪的雏形。
他设计的“迅雷铳”,以多管轮动发射,火力连绵不绝,已初具早期机枪的雏形,若是能进一步改良,必将极大提升明军战力。
三人走到殿中,齐齐躬身行礼,声音洪亮:“臣陕西按察司副使毕懋康、常熟知县耿橘、举人宋应星,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朱由校看着眼前这三位各怀绝技的人才,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都来了,很好!”
他没有半句寒暄,直接开门见山:“朕欲开设科学院,直属于朕,不受内阁与六部掣肘。此院兼具三职:一是学术研究,二是技术开发,三是人才培养。”
他将先前与方从哲阐述的构想,包括格物院与匠作局的分设、格物科的科举设想、军事与农工的研究方向,一一向三人道来。
毕懋康、耿橘、宋应星三人听完,皆是目瞪口呆。
毕懋康握着拳的手微微颤抖。
耿橘眉头紧锁,心中却翻起惊涛骇浪。
最激动的当属宋应星,他猛地抬头,眼中闪着难以置信的光,声音都带着颤音:“陛下……此事……此事为真?”
他自万历四十三年中举后,多次参加会试皆名落孙山,早已断了科举之念。
可方才陛下说要设“格物科”,考算学、水利、器械之术。
这些正是他浸淫多年的领域!
若真有此科,他未必不能搏一个“格物进士”,让毕生所学有用武之地!
朱由校看着三人各异的神色,郑重点头:“自然为真。只是眼下诸事初创,朝中阻力亦不小,故朕打算先立科学院,招募人手潜心研究,待做出实绩,再顺势将格物科推入科举。”
这话让三人心中的疑虑消了大半。
毕懋康沉声道:“陛下圣明,以实绩服人,方能让朝臣无话可说。”
耿橘也点头附和:“不错,一步一印,方是长久之道。”
朱由校见状,拿起御案上一个饱满的番薯,递到三人面前:
“诸位且看这个。顺天府皇庄只用了三成地,便收了三百万石,这般产量,足以解百姓饥荒之困。可它也有短板:味道粗涩,虫害难防,保存不易。”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三人:“朕想问,你们可有胆子接下这担子,改良它的品种,让它更适口、更耐储、更少虫害?另外,与辽东建奴作战,火器战船也需要改良,这些都需要专业人才。”
三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
番薯丰收的消息他们早有耳闻,此刻听皇帝亲自提及改良之需,更明白这位年轻帝王绝非空谈之辈。
他要的是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实干之人。
毕懋康上前一步:“陛下若信得过臣,火器改良之事,臣愿领命!”
他擅长的虽不是农桑,却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改良农具、研制灭虫器械,他亦能参与。
耿橘紧随其后:“臣亦如此!!”
宋应星更是按捺不住,躬身道:“臣现在正在写一本书,名曰《天工开物》,记录过二十余种作物特性,愿竭尽所能,助陛下改良番薯品种!”
朱由校看着三人眼中的热忱,心中大定。
他要的,就是这份敢想敢做的锐气。
“好!”
他朗声道:“朕便任命毕懋康暂领匠作局,专攻火器与器械改良;耿橘暂领格物院农科,主理番薯及各类作物的育种;宋应星……你虽未授官,却有实才,便暂任格物院典籍,负责汇总农工技艺,编撰成册。”
三人齐齐躬身领命,声音铿锵有力:“臣,遵旨!”
暖阁内的气氛一时热烈起来,先前的拘谨荡然无存。
朱由校看着这三位即将撑起科学院半壁江山的人才,知道自己点燃的,不仅是几个人的壮志,更是大明科技革新的星火。
而这星火,到了一定时候,终将燎原。
第337章 大义灭亲,齐党帝党
时间在秋风中悄然滑过,转眼已是天启元年九月。
按传统农历,秋季分作孟秋、仲秋、季秋,此刻正是季秋时节。
暑气早已褪得干干净净,连运河水面都透着几分清冽,早晚时分,河风掠过船舷,竟带着沁骨的寒意。
往来船工早已换下短打,纷纷在身上加了件粗布外衣,否则稍不留神便会染上风寒。
沿岸景致也换了模样。
河北境内的运河两岸,草木已肉眼可见地枯黄,田埂上的野草结了白霜,一眼望去,满目萧瑟。
但田地却透着几分生机。
大多庄稼早已收割完毕,露出褐黄色的土地,不少农户并未让土地撂荒,正忙着撒播豆种。
这豆子长得快,赶在岁末上冻前,还能再收一茬。
交完税粮后,地里的余粮本就不多,这最后一茬豆子,便是农户们捱到明年开春的救命粮,每一粒都看得极重。
不过。
船过德州,进入山东地界,眼前的景象便骤然变了。
运河两岸的田地,竟有不少还撂着未收,沉甸甸的谷穗倒在泥里,被雨水泡得发了芽。
即便收割过的地块,也像是被抢过一般,秸秆东倒西歪,散落的谷粒在地里随处可见,显然是胡乱收拾的。
更有甚者,成片的田垄被踏平,露出翻卷的泥土,像是经历过兵灾。
船头的亓诗教望着这般景象,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虽早有耳闻山东民乱的惨烈,却没想到竟糜烂至此。
连秋收这般大事都成了这副模样,可见地方官府的腐败与不作为,早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民乱的余波未平,官员的尸位素餐,两者叠加,才让这片土地成了眼前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