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 第413节

  亓诗教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坚持。

  “若真把官员都抓了杀了,州县衙门将无人理事,百姓申诉无门,地方岂非要乱?到那时,怕是比贪腐更可怕。肃清当是循序渐进,先除首恶,再纠其余,方能稳扎稳打。”

  袁可立的眼睛微微眯起,他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陛下对山东官场的腐败早已深恶痛绝,若是处置过宽,恐怕难以交差。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道:“肃清官场,是陛下交给抚台的重任,我只负责确保山东不乱。具体如何行事,抚台自有决断,何必问我?”

  话虽如此,他还是提醒亓诗教,说道:“只是……差事若办得不好,朝中那些盯着你的政敌自不必说,定然会借机发难;便是陛下那里,怕是也不会轻易饶过。”

  亓诗教心中一沉,袁可立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几分侥幸。

  他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

  此次来山东,既是机会也是涉险,成则稳固地位,败则万劫不复。

  但他很快定了定神,迎上袁可立的目光,语气坚定:

  “差事我定然会办好。但我心中有数,若为求‘肃清’之名而让山东动荡,百姓流离失所,那才是真的办砸了差事,辜负了陛下的托付。你我同在山东,当以稳定为要,不是吗?”

  袁可立看着他眼中的笃定,不再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他转头看向兖州狱中的官员名单,问道:

  “这些犯官,抚台待如何处理?”

  亓诗教眼神闪烁,道:“尽快斩首!”

  按大明律例,官员的处决需奏请圣裁,但朱由校早有旨意,此次山东整肃,凡四品以下罪证确凿的贪官污吏,允亓诗教便宜行事,可极速处决。

  毕竟若按寻常流程,三司会谳、刑部复核,往复周折至少需数月,彼时民心早散,整顿吏治的锐气也难免消磨。

  “不错,正是要如此雷厉风行!”

  亓诗教行事果决,五日之内,便将上百名犯官的卷宗厘清。

  大堂之上,或有顽抗者,见了锦衣卫呈上的账册、人证,再听陆文昭冷笑着点出几桩“私藏乱党”“克扣军饷”的实证,也只得面如死灰地瘫软画押。

  第五日午时,兖州城外的刑场早已围得水泄不通。

  观刑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不少人衣衫褴褛,正是前些日子被闻香教裹挟造反的流民。

  他们中有人因官吏贪墨而家破人亡,有人因官府逼税而流离失所,此刻望着刑场正中那一排囚车,眼中既有恐惧,更有压抑已久的愤懑。

  亓诗教端坐监斩台,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中清明。

  今日这场处决,不止是为了惩治贪官,更是要给山东百姓一个明白的交代:

  朝廷看得见他们的苦难,也容不得蛀虫作祟。

  “行刑!”

  随着一声令下,刀光闪过,上百颗头颅依次落地。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片刻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好”,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便席卷了整个刑场。

  “亓抚台是青天大老爷!”

  “杀得好!这些狗官早该杀了!”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欢呼声浪里,不少百姓朝着监斩台叩拜,虔诚无比。

  亓诗教起身,示意兵卒维持秩序,随即高声颁布早已拟好的安民之策:

  “其一,即日起兖州、东昌二府实行宵禁,每日酉时后禁绝夜行;十户为一甲,设甲长,互相监督,若有隐匿乱党、私藏兵器者,甲内连坐!”

  大战之后有大乱,此为稳定秩序,防止乱党余孽死灰复燃。

  “其二,暂停一切庙会、市集聚集活动,待局势安稳再议!”

  杜绝大规模集会,便可杜绝窜连,引发新一轮的民乱。

  “其三,开仓放粮!”

  他话音刚落,早已等候在侧的兵卒便揭开了粮仓的封条。

  “朝廷运来的番薯、糙米,按户发放,孤寡老弱优先!”

  “其四,蠲免遭乱府县明年夏秋两季赋税!”

  “其五,张贴《安民诏》!”

  随着他的话音,数十名衙役捧着盖有皇帝宝印的告示,在城门口、市集处一一张贴。

  “陛下承诺,必除弊施仁,让山东百姓有饭吃、有衣穿!”

  “其六,十日之内,限为匪盗的百姓下山,可既往不咎,十日之后,官军当即秒灭境内盗匪,格杀勿论!”

  大乱之后,还是有些闻香教的余孽逃出去了,这些人自然也就化身盗匪了。

  而要山东长治久安,这些盗匪自然是要处理的。

  最后,他又命人召集各村的里老、乡绅,让他们回村宣讲“忠孝守法”之道,晓谕百姓安心生产。

  一道道政令掷地有声,传到百姓耳中,先前因处决贪官而起的亢奋,渐渐沉淀为实实在在的安稳。

  捧着衙役分发的、还带着泥土气息的番薯,不少老者当场红了眼眶。

  这是他们乱后第一次领到朝廷的救济粮,沉甸甸的分量,压过了所有不安。

  “亓抚台真是为民做主啊!”

  “有饭吃了,谁还愿意作乱呢?”

  “陛下万岁!”

  称颂之声愈发响亮,连空气里都仿佛少了几分戾气。

  不远处的城楼上,袁可立凭栏而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得暗自点头。

  他原以为亓诗教身为齐党魁首,处置同乡只会虚与委蛇,却没料到此人既有雷霆手段,又懂安抚民心,先以杀立威,再以恩固民,一步步走得稳当。

  “看来,这家伙倒真是有些本事。”

  袁可立捻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山东这潭浑水,或许真能被这亓诗教搅出些清明来。

  PS:

  五千字大章,加更在晚上。

第339章 埋头苦干,功在千秋

  与兖州城内的肃杀与渐起的安稳不同,在其西南数十里外的黄河岸边,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浑浊的黄河水奔腾东去,此处正是黄河下游的“曹县段”。

  属于元末贾鲁治河时疏浚的“贾鲁河故道”分支。

  这条河道自河南兰阳分流南下,经曹县西北部折向东南,过砀山、徐州,最终汇入淮河。

  数百年来,它像一条不安分的巨蟒,河床因泥沙淤积而逐年抬高,早已成为高悬于地面之上的“地上悬河”。

  汛期一来,河水极易漫溢溃决,曹县百姓深受其苦。

  嘉靖二十六年那场大决口,“漂没庐舍千余”的惨状,至今仍是当地老人们心头的阴影。

  虽经潘季驯“束水攻沙”之法治理,黄河主流渐向南移,曹县段河道一度萎缩,沦为分流支河,但隐患从未根除。

  去岁(泰昌元年)深秋,一场暴雨过后,这段河堤终究还是没能扛住,决口的洪水如脱缰野马,不仅淹没了沿岸万亩良田,连曹县县城都未能幸免,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也正是从那时起,皇帝钦点左光斗前来治河赈灾。

  谁也没想到,这位以铁面御史闻名的官员,一到曹县便扎下了根,转眼已近一年。

  此刻的左光斗,哪里有半分朝廷大员的体面?

  他身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粗布短褂,袖子撸得老高,露出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胳膊,裤腿卷至膝盖,沾满了黄黑的泥浆。

  他正和一群百姓一起,站在河堤的夯土上,手里握着一根粗壮的木杵,随着号子声一起发力,将松软的泥土夯得结实。

  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的土地里,与泥浆混在一起。

  比起初到曹县时的窘境,如今的局面已大有改观。

  那时节,不仅修堤的民夫凑不齐。

  百姓或遭水患流离,或对官府失去信任,谁也不愿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更要命的是钱粮匮乏,国库空虚,拨下的赈灾款层层克扣,到了工地早已所剩无几。

  左光斗硬是靠着“拆官衙木料当桩、变卖随行器物充饷”的狠劲,又亲赴各村劝说百姓“修堤即是保家”,才一点点把工程撑了起来。

  如今,河堤上已是人山人海。

  百姓们肩挑手扛,将一筐筐新土运上堤岸;夯歌此起彼伏,声震四野,几处临时搭建的窝棚外,负责炊饮的役夫正往大锅里下着番薯。

  那是从京师调拨来的赈灾粮,虽粗糙,却能管饱。

  左光斗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汗,望着眼前这条正在一点点“长高”的河堤,又望向远处陆续返回家园的百姓村落,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许。

  治河如治国,急不得,却也松不得。

  只要能让这黄河安澜,让百姓重返家园,这近一年的风霜劳苦,值了。

  “当真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啊!”

  一声感慨自不远处传来,带着几分熟悉的温润。

  左光斗正挥着木杵夯土,闻言动作一顿,侧耳细听。

  这声音,分明是故人之音。

  他直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胡乱擦了把脸,抬眼望去,只见河堤的土路上,一人身着青色官袍,正踩着泥泞朝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

  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左光斗眼中骤然迸出亮色,连日来因劳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泛起几分水光。

  他丢下木杵,大步迎了上去,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文孺兄?竟然是你!许久不见,你怎么会在此地?”

  来者正是杨涟。

  他快步上前,握住左光斗沾满泥浆的手,掌心相触的瞬间,两人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用力。

  杨涟看着眼前这位昔日同僚,鬓角似乎又添了几缕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混着泥汗,全然不见当年在京城朝堂上的锋芒,只剩下一股子沉潜的韧劲,不禁感慨道:

  “遗直兄,一年未见,你倒是把自己晒得比黄河滩的土还黑。”

  左光斗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背:“不黑怎么配得上这黄河堤?倒是你,不是说要巡九边,首站去辽东吗?怎么跑到这黄河岸边来了?”

  “说来话长。”

  杨涟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周遭忙碌的百姓。

  “本已整装待发,却赶上闻香教作乱,漕运受阻。陛下一道旨意,命我转道南下,先稳住运河漕路。如今乱事已平,漕运通畅,我这便要北上了。”

  他顿了顿,眼中泛起暖意:“前几次巡漕经过兖州,总想着绕道来看你,却总被琐事绊住。这次北上,说什么也得绕这一程,毕竟再不见,怕是要忘了遗直兄的模样了。”

  左光斗听得心头一热,拉着他往河堤旁的窝棚走:“快,进棚里坐坐,我让他们烧壶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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