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疑惑,但随着不断翻阅,他的脸色却是骤然剧变,从最初的平静,到惊讶,再到后来的苍白,双手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只见这些奏疏,无一例外,都是朝中大臣弹劾他的内容,而且每一条弹劾都十分具体,细节详实得让人心惊。
“蓟镇总兵刘渠虚报斩首数目,冒领军功……”
“为补足夜不收缺马,蓟镇总兵刘渠强行征用商队骡马三十匹,导致商队货物滞留,损失惨重……”
“总兵标营实际兵卒数目与名册不符,虚报兵卒名额超过三千,多年来冒领军饷……”
“……”
一条又一条的罪状,如同重锤一般,狠狠砸在刘渠的心上。
他越看越是心惊,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咕噜~
刘渠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右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刀柄,手指紧紧攥住了刀柄。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挣扎和狠厉,似乎在做着某种艰难的抉择。
但是,当他抬眼看到坐在那里一脸淡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杨涟,又瞥见旁边膀大腰圆、眼神锐利如鹰的李鸿基时,心中的那丝冲动瞬间便被压了下去。
他清楚,此刻若是冲动行事,只会死得更惨。
杀了一个钦差又如何?
他抵挡得住陛下的追责?
到时候,可真是要被诛九族了。
最终,刘渠缓缓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将其移开,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而绝望的神情,声音沙哑地说道:
“钦差既然已经知晓我犯的这些事情,也不必再多言,直接将我抓拿便是了。这些罪过,桩桩件件,都够我刘某人人头落地的了。”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驿站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空气中仿佛都带着一丝压抑。
李鸿基站在一旁,手也悄悄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警惕地盯着刘渠,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
杨涟看着刘渠引颈就戮的模样,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不高,却如一阵清风,吹散了驿站内凝重的气氛:
“我若是要抓拿总镇,恐怕你在踏入这驿站大门时,就已经被拿下了。”
刘渠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下了大半,可他心中的疑惑却更甚,他迟疑着问道:“钦差的意思是……”
“陛下此番命我巡视九边,并非只为追责问罪。”
杨涟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郑重了几分。
“朝廷也给了犯错之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只要你能坦诚承认错误,尽力弥补过失,往后戴罪立功,过往的罪责,便可既往不咎。”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刘渠耳边炸响。
他怔怔地看着杨涟,对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不似有半分戏耍之意。
也就是说
他刘渠还有活路?
此刻。
这位蓟州总兵也顾不得甲胄在身不便,“咚”的一声单膝跪地。
“若能有赎罪之机,属下愿听钦差差遣,万死不辞!”
杨涟看着他伏跪的背影,缓缓点了点头。
这两日,锦衣卫与蓟州城中下层兵卒闲聊时,便已摸清了刘渠的底细。
士兵们说起这位两年前上任的总兵,虽有抱怨他治军严苛,却也承认他从未克扣过军饷,甚至在粮饷断绝时,还变卖过自己的家产贴补营中。
那些虚报名额、强征战马、冒领军功的背后,藏着的是标营士卒无粮可食的窘迫。
杨涟在锦衣卫呈上来的密报里看到过,去年冬天蓟镇粮饷迟发三月,标营士兵连掺着草糠的窝头都吃不饱,是刘渠带着人强征了商队的骡马,才换来了一批救命的粮草。
只要不是中饱私囊、喝兵血的蛀虫,在杨涟看来,便还有挽救的余地。
更何况,刘渠是从甘肃卫调来的外来户,在蓟镇根基不深,与那些盘根错节的本地将领不同,正好可以为己所用。
方才刘渠摸向刀柄的瞬间,杨涟确实捏了把汗,好在此人到底没有动手,说明此人虽有杀意,却无反骨。
那点冲动,不过是困兽犹斗的本能罢了。
“起来吧。”
杨涟抬手示意。
“你既愿戴罪立功,那便先从清查标营员额做起。三日内,我要看到真实的兵籍名册,以及所有虚报军饷的去向。”
刘渠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属下遵命!”
现如今,唯有坦白从宽,再戴罪立功,方才能保住性命,甚至保住自己的官职了。
“属下这便去。”
站在一旁的李鸿基看着这一幕,悄悄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
他这才明白,杨涟早已布好了局。
用雷霆手段震慑,再给一条生路,既敲打了刘渠,又将其收为己用,这般手腕,确实令人佩服。
然而,看着刘渠领命而去的背影,杨涟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触及杯壁的冰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收服刘渠,不过是迈出了微不足道的一步。
对付这样一个根基未稳的外来户,尚且能用雷霆手段震慑,再以生路诱之,边打边拉,软硬兼施。
可那些盘踞蓟镇多年、盘根错节的军门势力,却绝非如此简单就能撼动。
他们世代在此经营,亲信遍布军中,连地方官府都要让其三分,早已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益网。
要动他们,无异于捅马蜂窝,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这两日在蓟州城的走访,已经是让杨涟看清了不少东西。
数十年前的蓟镇,在戚继光的治理下,军容严整,兵强马壮,蒙古铁骑闻风丧胆,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如今,戚继光离开蓟镇已经太久了。
那些曾经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严苛军法,早已被层层盘剥的陋习所取代。
那些精悍勇猛的兵卒,也在年复一年的粮饷拖欠中,消磨了锐气。
杨涟在城门口遇到过一个老兵,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说起当年跟着戚将军练兵的日子,眼中虽有光彩,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叹息。
“钦差大人,您是不知道啊,”
老兵浑浊的眼睛里噙着泪。
“这几年,粮饷是越发难领了。家里的娃都快饿死了,不逃,难道等着饿死吗?”
在近几年。
逃兵现象在蓟镇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军册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真正在岗的却不足七成。
有的营寨,名义上有千人,实则只有几百老弱病残充数。
而那些没逃的,也大多心思不正。
要么是拖家带口,实在逃无可逃,只能在军营里混日子。
要么便是勾结上官,虚报军额,将空额的军饷中饱私囊。
更有甚者,借着守边的名义,与关外的蒙古部落、甚至建奴私下往来,走私盐铁、粮食,赚得盆满钵满。
这些人,早已将蓟镇当成了自家的摇钱树,哪里还有半分守土卫疆的心思?
杨涟心中沉重:
要清理这些积弊,绝非易事。
而且,对付这些根深蒂固的军门势力,不能用对付刘渠的办法,必须另寻出路。
或许,可以从那些还念着戚继光旧恩的南兵后裔入手。
或许,可以借着清查军饷的由头,一点点撕开他们的伪装。
不过
无论如何,此番清查,都是要见血的。
但也只有见血,方才能够让蓟州,浴血重生!
第344章 危在旦夕,暗通款曲
接下来的两日,蓟州城的总兵府校场很是热闹。
刘渠亲自坐镇,手持历年兵籍名册,逐一审验标营士卒。
校场上,玄甲士兵列队而立,等待审验。
之所以要审验标营士卒,是连刘渠都不知道,标营里面有多少“经制兵”。
他只知道大概的数字,大约两千人左右。
但这大约的数字,若是呈报上去,杨涟能给他好果子吃?
是故,他要将标营里面的家丁都揪出来。
至于标营之中混杂了大量家丁的事情,这是蓟镇,乃至于九边多年来心照不宣的秘密。
其实朝廷也是知道的。
之所以不管,是因为经制兵战斗力堪忧,许多硬仗,其实都是靠家丁打的。
另外。
所谓经制兵与家丁的区别,也很容易辨认。
经制兵就是编制兵,员额需报兵部备案,粮饷、军械皆由朝廷按编制拨付。
而家丁多是将领私募的亲信,无官方编制,粮饷全靠将领自行筹措。
往年,标营士卒或战亡、或逃亡,空缺的名额从未如实上报。
历任蓟镇总兵都借着这空额吃饷,刘渠上任后,为填补缺额、维持标营战力,便用自家家丁顶上,一来二去,家丁竟成了标营的“半边天”。
“姓名!籍贯!入伍年限!”
负责核验的参军声音洪亮,每念到一个名字,便有士兵出列应答。
刘渠坐在高台上,目光如炬地扫过队列,手中的朱笔不时在名册上圈点。
两日清点下来,一份崭新的标营名册摆在了刘渠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