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李府门可罗雀,满地的落叶无人清扫,衰败的气息,都不用入府,便可嗅得。
今时今朝。
镇虏堂内蛛网垂梁。
“三弟何苦穿这身行头。”他突然嗤笑,酒碗重重砸向桌面。
李如桢不置可否,缓缓说道:“定远侯府的下人前来通信,邓绍煜今夜要见我。”
“是那幸进好运的定远侯,得到了陛下的重用?呵呵,当真是重用吗?”
他狂笑着掀翻酒坛。
当啷!
李如柏的银杯摔进酒泊,惊起满室浮尘。
“陛下信重有何用?一旦打了败仗,还不是你我今日的下场?”
李如桢猛地站起,激动的说道:“二哥!看看我们的弟兄们!他们跟着李家出生入死,如今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以至于要典妻鬻子,祈求过活,你忍心吗?”
萨尔许之战,李如柏大败,溃逃路上,麾下辽东铁骑大半战死,家丁几乎散亡殆尽。
部分家丁逃往建州。
更多的家丁,跟随他逃回来。
被今年兵部清查辽东军籍吃空饷的借口裁撤。
边将吃空饷养家丁是常态,失势之后,权柄自然也被收回。
这些人多数沦为流民,连饭都没得吃。
“忍不忍心?”
他沙哑地笑起来。
“当年萨尔浒之战,杜松的火器营比家丁精锐百倍,还不是埋在那片雪原里?忍不忍心,又有何用?区区一个定远侯,保不住我等,至于那些家丁,我们自身都难保了,还如何保他们?。”
“可现在不一样!”
李如桢扯松玉带,脖颈青筋暴起。
“邓绍煜得圣眷,正在北直隶募兵。只要他首肯,几百弟兄便又有皇粮可吃!”
李如柏双目赤红,吼道:
“你以为定远侯是什么菩萨心肠?他要的不过是我们手里那点残存的辽东人脉!等榨干了最后一点价值,转头就能把我们兄弟送进诏狱!”
李如桢踉跄后退,后背撞上陈列鞑靼金刀的楠木架,寒光闪闪的刀鞘纷纷坠落。
他弯腰拾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雁翎刀,刀锋映出他扭曲的面容:“二哥,你难道忘了父亲临终时的话?李家世代忠良,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护住跟着我们的人!如今家丁们饿得连刀都拿不动,你却要他们陪着我们等死?”
“忠良?”
李如柏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忠良的下场,就是满门抄斩,就是这满地的落叶!”
李如桢握着雁翎刀的手开始发抖。
刀光晃过墙上褪色的雪夜战功图,仿佛又回到那个令李家蒙羞的夜晚。
萨尔浒的漫天大雪里,明军的火把被女真骑兵踏成齑粉,他和李如柏带着残兵在山谷间奔逃,身后是杜松营中冲天的火光。
那一战之后,大明与建州局势逆转。
那一战之后,李家两代人在辽东的经营,也付之一炬了。
“我不管什么阴谋圈套!”
李如桢突然将雁翎刀狠狠插进地砖。
“今夜,我便去定远侯府替弟兄们搏个前程。你若怕死,就缩在这破宅里等着锦衣卫!”
他转身要走,却被李如柏抓住后领。
“站住!”
李如柏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你以为带着家丁投奔定远侯,就能全身而退?现在朝堂上党争正凶,不管谁倒台,都要拉几个武将来垫背。我们兄弟是萨尔浒的败将,身上背着几十万条人命,就是块人人都想啃的肥肉!”
李如桢猛地甩开兄长的手,玉带彻底崩断,玉玦四散滚落。
“肥肉?我们现在连丧家犬都不如!”
他指着满地狼藉。
“看看这李府!梁上的燕子都飞走了,老鼠在祖宗牌位上屙屎!你以为缩在这里就能逃过清算?”
李如柏突然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他像是精气神都被抽干了一半,有气无力的说道:“你要去,就去吧。但记住,别打着李家的旗号。我们兄弟的命,早在萨尔浒就丢了。”
夜风卷着枯叶灌进厅堂,吹得蛛网簌簌作响。
李如桢望着兄长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
父亲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他们兄弟出镇辽东。
那时的李府门前,车水马龙,旌旗蔽日,谁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他转身走向庭院,月光照着满地的碎玉和残酒。
暗处传来家丁们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婴儿饥饿的啼哭。
李如柏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醉意和绝望:“告诉孩儿们,把盔甲上的李家纹章都刮掉。从今往后,他们不再是李家军”
李如桢眼眶发红,一声不吭的朝着府外走去。
他知晓自己的兄长是刀子嘴豆腐心,若他真的不在意家丁部曲的死活,何至于要典卖家当,接济他们?
兄长,死要脸面活受罪。
李家倒了,但李家却不能对不起弟兄们。
面子,算的了什么呢?
时已近黄昏。
李如桢走出褪漆的大门,踩进街边泥泞的落叶堆。
西城的小巷弥漫着泔水臭味,破旧的屋檐下蛛网密布,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跪在墙角,用破瓦片挖草根。
转过残破的鼓楼,街上嘈杂起来。
粮店门口挂着“每石四两”的木牌,几个汉子攥着空布袋和伙计争执,麸皮撒了一地,被乞丐争抢。
“娘,疼……”
街角传来孩子的哭声,一个妇人正把树皮渗出的浆液抹在孩子干裂的嘴唇上。
远处传来丝竹声,两顶华丽的轿子拐进胡同,帘子掀起时,露出半截缀着珍珠的华贵裙摆,随意将名贵的糕点扔到地上。
夜风微凉,李如桢在定远侯府前停下。
墙根下蜷缩着一个死去的乞丐,手里还攥着半块观音土。
同一座城,隔着一条街巷,或是隔着一面墙,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王朝末日,人生百态,莫过于此。
李如桢叹了一口气,快步走向定远侯府大门。
第94章 圣裁抄商,银策驭阉
李如桢踩着青石板上的冰面迈入定远侯府。
邓绍煜亲自迎至仪门。
“李指挥,请!”
定远侯抬手虚引。
李如桢喉头微动,有些疑惑定远侯对他如此客气。
失势的李家,照理说应该是人嫌狗厌,但定远侯似乎对他别有所求。
怀揣着满腹疑问,李如桢穿过三进院落。
正厅门楣高悬“靖边阁”匾额,两侧立柱刻着“铁衣映寒月,金戈卫紫宸”,墨迹尚新,似是近日所题。
踏入大堂,下人引领李如桢至客座,并端上茶水。
天色渐暗,寒气渐起。
堂中的火盆无法驱散所有的冰寒。
定远侯指尖叩击着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轻响,他的话也是说出来了:
“今日收到李指挥拜帖,倒叫本侯好生疑惑。”
邓绍煜端起羊脂玉盏,茶汤映出他微扬的眉梢。
“你我往日并无深交,此番……”
“侯爷明鉴!”
李如桢猛地抬头,谄媚般说道:“卑职听闻侯爷奉旨募兵,特来献上厚礼。”
邓邵煜瞥了李如桢一眼,道:“我倒是要看看,指挥使厚礼为何?”
李如桢当即说道:“卑职旧部尚有近千人,皆是弓马娴熟、历经百战的精锐。若侯爷不弃,自可为侯爷效死。”
邓绍煜手中茶盏顿在唇边。
“李指挥使好大的手笔,一千多的家丁,李家就算衰败了,还有如此影响力。”
他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只可惜本侯麾下,最不缺的就是能征善战之辈。”
大明朝现在缺打仗的人吗?
不缺!
九边随便一拉过来,谁不会打仗?谁的弓马不娴熟?
只是没饷银而已。
“况李家千人入营,本侯如何如臂指使?他们是忠于李家,还是忠于陛下?”
李如桢喉间发紧。
“他们自然是忠于陛下,忠于大明的。”
李如桢似乎觉得定远侯这番话是跟他要好处,他咬了咬牙,说道:“卑职愿以李府老宅相赠!三进五院,占地三十亩,距皇城不过二里!”
话音未落,邓绍煜已放下茶盏。
他缓步走到李如桢面前,说道:“李指挥这是病急乱投医?”
定远侯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