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朱由校登基之后,便追封王天瑞为新城伯,加太傅,弟王昇袭锦衣卫佥事。
外戚出身如此低微,却又是自己人的国舅,朱由校当然要重用了。
毕竟他现在,缺的就是可以完全信重的人。
他在召见王昇之前,已经派锦衣卫将王昇的关系网、生活习惯、爱好、能力等各个方面都调查清楚了。
总得来说,因为没什么钱,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不良的爱好。
至于能力
没干过什么大事,但本职工作都能完成。
稍加历练一番,应该可以托付重任。
毕竟治理国家没有那么复杂。
刘邦当年带着一县的人才,便能将大汉治理好。
此刻。
乾清宫外。
王昇立在乾清宫外的汉白玉阶下,细雪落满他肩头的青织金妆花飞鱼服,连眉峰也凝了层霜。
他攥紧冻得发红的指节,喉结上下滚动,这身新赐的佥事服制此刻竟像铁甲般沉重,压得他脊背发僵。
宫檐下的铁马被北风撞得叮当乱响,每一声都敲在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上。
他偷眼瞥见廊柱旁肃立的锦衣卫力士,那些绣春刀鞘上凝结的冰凌,正映出自己惨白的脸:方额阔口本是英武之相,此刻却因紧绷的肌肉显得僵硬如石。
“宣锦衣卫指挥佥事王昇觐见!”
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雪幕。
他膝盖一软,险些踩到曳撒下摆。
司礼监随堂太监赶忙搀扶住王昇,笑着说道:“国舅爷,小心了您。”
“多谢这位公公。”
怀着忐忑的心情,王昇穿过朱漆描金的殿门,扑面而来的暖香裹着炭火气,熏得他眼前模糊。
朦胧中只见两侧蟠龙金柱如巨蟒盘旋,藻井上的承尘金漆晃得人目眩。
在迈过第三道云龙纹门槛时,他忽然瞥见自己靴尖沾的雪泥正在猩红地衣上洇出深色痕迹,慌得用袖口去擦。
领路的太监轻咳一声,他这才惊觉已到东暖阁门前。
那挂着貂毛边厚棉帘的雕花门隙里,隐约传来朱笔划过纸笺的沙沙声。
随着领路太监进入东暖阁,王昇头都没敢抬。
“臣臣王昇叩见陛下!”
他扑通跪下的动静太大,震得腰间鎏金銮带哗啦作响。
朱由校放下笔毫,居然从御座上起身,缓缓走下来,亲自将王昇搀扶起来,笑着说道:“国舅无须多礼。”
王昇受宠若惊。
不知道是喜的还是怕的,话语也是磕磕碰碰。
“臣臣.”
臣了半天,居然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哈哈哈~”
朱由校大笑一声,拍了拍王昇的肩膀,说道:“国舅乃是朕的至亲,无须拘束。”
王昇还是有些放不开。
“陛下贵为天子,臣不敢放肆。”
朱由校佯装愤怒。
“这么说,国舅不认朕这个外甥了?”
皇帝这么一说,吓得王昇差点又跪了下去。
只是因为被朱由校牢牢箍住,才没有跪下去。
“陛下,臣不敢。”
王昇偷偷的抬起头来,此刻站立在他面前的年轻天子,竟有七分似姐姐的杏眼,只是那眸子里淬着的,是帝王的威严。
“国舅无须多礼,今日朕将你召见过来,便是要看看母亲的兄弟,朕长于深宫,没有见过几次母亲,现在居然连面孔都觉得有些模糊。”
说着,皇帝面露伤感之色。
“朕幼时还想着等朕登基之后,便让母后过上好日子,没想到朕还没登基,母后就.就去了。”
两行热泪,已经在朱由校眼眶中积蓄了。
历史上,因为王氏在宫中地位低微,朱由校小时候见过王氏的次数极少,导致朱由校的童年缺乏生母的直接照顾,转而依赖乳母和宦官。
而王昇听到皇帝这番话,心中好似有一根弦被触动了。
深宫暗藏刀光剑影,而陛下登基不足两个月,光是他在茶馆听说书人说的事情,便让他为皇帝捏了一把汗。
宦官、群臣、勋贵.
三座大山压得陛下喘不过气来,若非陛下英明神武,我大明险些要完!
如今,陛下渴求亲情,他身为国舅,岂能陛下拒于千里之外?
王昇动情说道:“陛下,臣是你的舅舅,你母亲小时候的很多场景,臣还历历在目,可惜,她年纪轻轻,就不在了。”
她姐姐是如何死的,王昇不清楚。
更不敢追究。
只希望陛下在宫中好好的。
而朱由校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实在没有什么印象,更积蓄不出什么感情来。
然而,要收心王昇,通过这个母亲,才能让王昇感受到亲情,才能让这个国舅爷全心全意为他做事。
好吧~
朱由校感觉自己确实有些冷血了。
现在每天想到的事情都是权谋,几乎脱离了个人的情感。
但天家无情,他这个做皇帝的,只能更无情。
有情就有破绽,有破绽就容易被其他人利用。
他只能做冷血无情之君。
当然
表面上,还是要维持圣君的人设。
毕竟,虚伪,也是每一个领导所必须具备的本能。
他作为大明的皇帝,便更需要如此。
因此,朱由校脸上淌下两行热泪,颇为好奇的问道:“国舅,不妨你和朕说一说,母后小时候的事情罢。”
王昇的喉头滚动了几下,目光渐渐变得柔软。
他望着东暖阁窗棂上摇曳的烛影,仿佛透过那晃动的光晕,看见了三十年前的北平城。
“那年开春,护城河的冰刚化开,你外祖父带着我们去西郊打马球。”王昇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棉线,在炭火气里慢慢舒展。
“你母亲才这么高——”他比划着到腰间的位置。
“穿着杏红比甲,非要骑那匹枣红小马,结果被马驹掀下来,滚了满身的草籽。”
朱由校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他看见幻影里的小女孩摔在草甸上,发髻散开成乌黑的云,却咯咯笑着去捉惊飞的蚂蚱。
暖阁地炕传来轻微的炭火爆裂声,像是应和着记忆深处的马蹄响。
“后来呢?”皇帝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
“后来啊”王昇忽然笑出声,眼角的皱纹堆成细浪。
“她偷了厨房的饴糖抹在马槽里,那马驹舔得欢实,第二天就肯让她骑了。”
他抬手抹了把脸,笑着说道:“你外祖父发现后,罚她在祠堂抄《女诫》,结果她在宣纸上画满糖葫芦”
朱由校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描摹,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成小小的糖葫芦形状。
窗外细雪扑簌簌打着棉帘,他恍惚听见小女孩踮脚偷吃供果时,祠堂老木门发出的“吱呀“声。
“最淘气是端午那回。”王昇突然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她带着巷子里七八个孩子,把雄黄酒换成了姜糖水。等龙舟赛开始,整条胡同的孩子都没醉倒,急得里长直跳脚。”
暖阁里的沉水香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混进了记忆里艾叶与菖蒲的气息。
而王昇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来你外祖父升了总旗,家里有了小院。她总爱趴在井沿数星星,说要把北斗第七星摘下来当毽子”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抓了一下,又颓然落下。
“那会儿井水清得能照见人影,现在”
说了这么多小时候的故事,王昇一想到自己的姐姐已经没了,便是再铁石心肠的硬汉,也忍不住落泪。
朱由校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他发现他也在流泪。
他的身体好似不受控制一般,拼命的流泪。
或许,渴望母爱的天启皇帝,听到自己亡母的故事,也会情不自禁罢。
“请陛下节哀。”
王昇见到皇帝流泪的模样,心中一软。
之前对皇帝的疏远顿时散去。
这是姐姐的血脉,他是大明皇帝,但同时,也是我的外甥!
“才知道母后小时候也如此顽皮,朕对自己的母亲,又有新的认识。”
朱由校擦了擦面颊的眼泪,收拾情感,对着王昇问道:“国舅是朕不多的亲人,不知道如今是何官职?”
王昇愣了一下,感情陛下不知道他的官职?
国舅爷缓缓说道:“蒙恩得了个正四品的锦衣卫指挥佥事。”
朱由校故作疑惑。
“朕记得,上个月追封外祖父为伯爵,怎国舅没有继承爵位?”
王昇摇了摇头,说道:“陛下,那是流爵,不能继承的。”
朱由校佯装生气,说道:“朕的国舅,岂能无爵?”
他对着门外喊道:“召礼部侍郎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