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大哥说的抄了一点?”苏录哑然失笑,过分谦虚等于骄傲,这话放在大哥身上,再合适不过。
“确实不多。”苏满负手道:“书院课业太重,没有多少空闲,我断断续续只抄完了《十三经》和《墨子》、《庄子》《管子》、《韩非子》……只有区区百万字字而已。”
“区区……大哥是不是过于谦虚了?”苏录忍不住吐槽道。
“当然不是,我连书院藏书的十分之一都没抄完。”苏满叹口气,给苏录下达指令道:“你入学之后也要继续抄书,争取等你毕业时,再抄这么一书橱。”
说着面现憧憬之色道:“这样等咱们的下一代读书时,就不会像咱们这么窘迫了。”
“大哥想的真远,这就是长房长孙的使命感吗?”苏录半是钦佩半是开玩笑道。
“你说对了。”苏满缓缓点头,神情郑重道:“重铸祖辈荣光,我辈义不容辞!”
“……”苏录心说,咋听着这么中二呢?便试探问道:“大哥说的祖辈,指的是咱本朝的祖辈,还是宋朝的祖辈?”
“当然是宋朝的!”苏满俊脸涨红,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画面,激动道:“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不要紧,祖先会帮助我们的!我们一定能成功!”
苏录都听傻了,半晌才问道:“大哥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自信的?”
“昨天晚上开始的。”苏满满脸神圣地答道。
“嗨……”苏录刚想说,大哥不会开玩笑就别勉强。这时门却被推开了,大伯娘探头进来:“还没说完?你大哥明天还要早起呢。”
“哦哦……”大伯娘回来不到一天,苏录已经挨了好几顿剋,赶忙灰溜溜地消失。
大伯娘反手关上门,小声问春哥儿:“儿子,我给你那东西,举过没有?”
她还是没忘了那块砖呢……
“举过了。”苏满点点头。
“好使不?”大伯娘巴望着他。
“好使。”苏满答道。
“真的?”大伯娘登时眉开眼笑。
“真的。”苏满郑重点头。
“你等会。”大伯娘立马来劲儿道:“我把你爹叫来,你再跟他说一遍,杀千刀的非说我被人骗了。”
“娘你没被骗,那东西是真的。”苏满忙叫住大伯娘,神情郑重道:“但是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爹既然不信,就让他继续不信好了。”
“好好。”大伯娘自然对儿子言听计从道:“还是春哥儿谨慎,娘听你的,打死我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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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娘不说归不说,但回屋的时候趾高气昂,像是斗胜的老母鸡。
大伯刚哄金宝睡下,见状小声问道:“儿子跟你说啥了,这么高兴?”
“秘密,你管不着!”大伯娘得意洋洋,她现在看大伯,就像在看‘山里蛮’,有了浓浓的优越感。
“不说就不说,谁稀罕听。”大伯罕见温柔道。
“你心情也不错嘛。”大伯娘轻咬下唇,看了看睡熟的女儿。
“是啊,婆娘终于回来了,我心情能不好么?”大伯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这些天把他愁的呦,这下可算不用做恶人了……
大伯娘却以为自己魅力不减,愈发搔首弄姿道:“你等我一会儿,我洗洗就来。”
“……”大伯这才明白,大伯娘会错意了,吓得他赶紧轻咳一声道:“那事儿不急,先说个正事儿。”
“啥正事儿,非得现在说?”大伯娘伸出指头戳他脑门一下。
大伯敏锐地躲开那罗刹一指。他对这种状况不是很担心,因为他有信心三秒钟后,让大伯娘兴致全无。便听他低声道:“秋哥儿的学费,没处着落了。”
“啥?!”大伯娘果然顾不上旁的,忙问道:“不是说好了,等何家结了账,就用那笔卖高粱的钱,给秋哥儿交学费吗?”
“我今天第三回去老何家了,还是没收回账来。”大伯神情恹恹道。
“啊?”大伯娘果然如冷水浇头,彻底清醒过来,问道:“一点儿都没要回来?”
“一点儿都没有。”大伯叹口气道:“债主坐了一屋,家里头光剩个寡妇,我们也不好逼太紧。”
“唉,这个老三媳妇,可是坑惨了我们了!”大伯娘郁闷道:“早知道就卖给太平镇来收粮的了,虽然赚的少点,但也不至于落个一场空。”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大伯也郁闷道:“当初不是你嫌人家给的低了,非让老三想办法咱自己卖吗?”
“他们一石只给五百文,那不是抢劫吗?!”大伯娘没好气道。两口子便开始了无休止的互相指责……
小金宝却依然睡得很香,丝毫不受影响。
第35章 讨债去!
他们说的高粱,就是苏家今年秋收的成果。高粱的产量不低,一亩地能收五斗,十亩地一共收了五石。
当地粮商的收购价是五百文一石,但二郎滩的糯高粱特别适合酿酒,供给自家酒坊,还能给到七百文一石。
但是,苏家酒坊的高粱酒滞销多年,实在吃不下多少货了,大伙只能自己找销路。大伯娘让‘能说会道’、‘心思活络’的小叔想办法。小叔还真就不辱使命,没几天就把红粮,卖给了镇上第三大的何记酒坊。
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何记酒坊的东家是程家的女婿,所以向来不跟苏家尿一壶。小叔却能把滞销的粮食原价卖给何家,简直是销售之神!
当时小叔狠狠在家里露了把脸,大伯娘还答应到时候给他一两银子花差。
后来等他和翠翠奸情败露,才知道这位销售之神,其实是靠了裙带关系……让翠翠去求她堂姐、程秀才的女儿、何记的老板娘何程氏帮忙,人家才勉为其难答应收购的。
当然,只要能卖出去就是英雄,没必要在意那些细节。但这年月,做生意的都是年底才结款,所以还得等到年根下才能拿到钱。
谁知上月传来了噩耗——何记的何老板亲自押了一船酒往县里送的时候,结果在大丙滩触了礁石,落了个船毁人亡……
这下何记别说还债了,就连工钱都开不出来了。大伯之前就在为这事儿发愁,所以才会盼着苏录考不上。因为这样对他来说,就两难自解,不用发愁了……
可苏录偏偏却考上了,这阵儿把他愁得哟……
而且大伯还不敢声张,万一让春哥儿知道了,以他那个性格,弄不好就不去文战堂了。大伯这些年在春哥儿身上,已经花了几十上百两银子了,哪能这时候功亏一篑?
幸好,背锅婆娘回来了,这些事就不用他发愁了。大伯和大伯娘吵了一顿,就抱着被子找小叔睡去了。
剩下的事情不用他再操心了,大伯娘自会出手的。
他也不担心大伯娘会提前引爆。只要关系到儿子的事情,那婆娘比谁都拎得清。肯定会等着苏满离家之后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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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又把小叔小姑和春哥儿送上了船。
苏满也搭这条船去合江,到了县城再去泸州就容易多了。其实大伯是不想让他坐船的,就算是这个季节,在赤水河上行船,还是挺危险的。
但是改陆路的话,要翻越崇山峻岭,两百里路能走上它十天八天。而且山里野兽多,还有更危险的生苗,出事的概率比走水路大多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春哥儿还是坐了船。
“只有想走出大山的时候,才会真正体会到,大山把人困得有多死。”临别前,大哥对苏录道:“为兄先行一步,你也要早日跟上,早晚我们要把全家从这里带出去!”
“是大哥,一定要走出去!”苏录深表赞同。说实话,虽然才来了三四个月,但整日生活在四面峭壁的峡谷中,他已经有些遭不住了。
“好。”苏满点下头,拜别了父辈,背着书箱上船离去。
“祝大哥归时,穿襕衫,戴方巾,衣锦还乡!”苏录在栈桥上高声喊道。
苏满也一直向他挥手,直到歪屁股船消失在洄湾处。
“行了婆娘,别哭了,没听秋哥儿说吗,春哥儿回来的时候,八成已经是秀才了。”大伯收回目光,安慰还在抹泪的大伯娘。
“那感情好。”大伯娘就是好哄,一下子就光想好事儿去了。
“你们赶紧家去吃饭吧,我也去当值了。”大伯戴上头盔,扎紧革带,沿着河滩往百户所去了。
其他人则顺着青石台阶回了家。
“快吃饭吧,饿死了。”金宝儿一进门就嚷嚷起来。
“等着。”大伯娘麻利端出,热在大锅上的饭菜。
苏录已经考完试,特殊优待到期了。也乖乖跟着家里人在堂屋吃一样的高粱饼子,还有大伯娘亲踩的老坛酸菜……
正吃着饭,大伯娘忽然夸奖苏录道:“没想到秋哥儿还真能考上书院,伯娘服了你了,你确实是念书的料。”
“嗯嗯……”苏录一边嚼着饼子一边含糊点头,他也想啪啪打脸臭伯娘,可还得指望她出学费呢。
他本以为伯娘是看到自己‘出息’了,要跟自己和解呢。谁知大伯娘却叹了口气道:“只是咱家里有笔账收不回来了,你的学费怕是没着落了……”
苏录登时就卡嗓子了,苏有才和苏泰也变了脸色,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跌到了冰点。
老爷子看一眼老大媳妇,神情阴沉道:“你两口子是怎么当的这个家?这种事不应该提前计划好吗?”
“爹,没法子啊,计划赶不上变化。”大伯娘忙硬着头皮解释道:“本来安排的好好的,卖了今年打的红粮,给秋哥儿当学费。可谁成想到何家出了事,这笔账收不回来呢?”
“那压箱底的钱呢?”老爷子皱眉问道。
“原本还有个五六两,可是老三结婚花销不少,爹又不让凑份子,还把礼金给了老三媳妇。加上春哥儿出去考试的开销,这块钱不光花干净了,还拉了不少账。”大伯娘两手一摊,反倒起苦水来:
“爹啊,咱家就是这么个四处用钱的时候,哪个当家他也没咒念!”
“……”老爷子登时没话说了,揉着太阳穴头疼了好一会儿,方沉声对苏录道:
“秋哥儿放心,你既然考上了,家里就一定供你念!爷爷就是砸锅卖铁,拉下脸出去借,也会给你把学费凑出来。”
“爷爷,是我给家里添负担了……”苏录话说到一半,却被他爹按住。
便听苏有才开口道:“爹,你先别上火,还有将近一个月呢。我们都想办法,实在不行,再说实在不行的……”
“嗯……”老爷子点点头,吐出长长一口浊气。然后饭也不吃了,背着手下楼去遛弯了。
他的步子比往日沉重多了,像又老了好几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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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有才爷仨也草草扒了口饭,就回了房。
一关上门,苏有才飞起一脚,就把洗脸洗脚洗衣盆踹上了天。
幸亏苏泰眼疾手快,一个鱼跃扑救,堪堪接住了爷仨唯一一个盆儿。
苏泰的身子,却扑通一声拍在了地上。
“二哥!”苏录赶忙扶起夏哥儿。苏有才也一脸歉意道:“我冲动了,没事吧儿子?”
“没事,俺皮糙肉厚的紧。”苏泰憨笑着抱住盆。“盆儿没事就好。”
“傻孩子。”苏有才哽咽一声,看着两个懂事的儿子,终于彻底绷不住掉下泪来。
他赶紧转过头去,不想让儿子们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但他实在是太崩溃了……一个男人的自尊,一个父亲的尊严,全都被区区孔方兄践踏到了泥里。
“老汉儿,你别哭啊。”苏泰手足无措,把木盆又递给他道:“你要撒气就踢吧。”
“爹不是生气,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苏录轻声道:“归根结底是我非要念书,给家里增添了额外的负担。”
“胡说!养不教父之过!考不上也就罢了,考上了我就必须让你念,这是当爹的义务!”苏有才说罢以袖掩面,闷声道:“我不配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
“爹,你说哪去了?”苏录以前没发现,老爹的内心深处,竟然这么敏感脆弱。
“天底下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父亲了。对吧二哥?”他赶忙给老爹鼓劲儿。
“嗯嗯!”苏泰使劲点头,认真道:“俺也这么觉得。”
“唉。”苏有才勉强笑笑,叹气道:“你们不用安慰我了,哪有几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的好父亲?”
“爹又不当家,怎么能怪在自己头上呢?”苏录忙沉声道:“再说银子是人挣的。咱们也是人,没有就想办法挣便是了!”
“秋哥儿说得对。”苏泰马上表态道:“俺可以去沙湾背盐。一趟就十文钱呢,多背几趟不就出来了?”
“你快省省吧,从山里的盐井到河滩,直线都有五里地,打个来回才给十文,牲口都没这么便宜!”苏有才断然摆手道:“再说这年根儿下,哪还有开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