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要留那些笔画简单的字做锚点。”苏录道:“但如果句子太长,简单的字太少,为防止混淆,也会用简单的字代替复杂的字。”
“几山,極善……”张先生点点头,赞一声道:“这么记确实简单。”
“当然保险起见,下课后时间宽裕,还是要趁热整理回正常的文字。”苏录轻声道。
“你这法子不错。”张先生不光实事求是,而且颇为敏锐,问道:“这些符号应该是宋朝三十六字母之类的东西吧?”
“应该是。”苏录点点头,虽然他也没接触过‘三十六字母’,但汉字‘顾名思义’的功能告诉他,应该跟他想的差不多。
“不过你这些符号,看上去要比‘三十六字母’之类的简单多了。”张先生不愧是教书先生,职业病发作道:“回头有时间,能否把你的注音符号整理出来,给为师一观?”
“遵命。”苏录沉声应下。他正好想看看,大明的读书人,能不能接受注音符号呢。
“时候不早了,快去吃饭吧。”张先生终于放人道:“我看你还挺聪明的,要勤学多问,把心思用在正道上,争取能留下来。”
“是。”苏录再次拱手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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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张先生离开讲堂,苏录也拎着干粮袋前后脚出来。
苏淡从藏身处倏然闪现,关切问道:“哥,没吃板子吧?”
“没有。”苏录摇摇头,问道:“你吃了吗?”
“没,等你呢。”苏淡招呼道:“走,我发现个好地方。”
他便带着苏录,来到书斋东头的小花园。太平书院是很明显的苏样建筑,自然也讲造景。在屋舍间的空地上,建了凉亭,种了桃树。
大西南春天来得早,此时桃花已经含苞待放,在白墙掩映下分外娇艳。
“这不比在餐堂吃饭舒服多了?看着风景用餐,还能随便说话。”苏淡在凉亭坐下,笑着搁下干粮袋,打开自己的酱菜坛子道:“尝尝我娘酱的豆豉麦穗,我打小就愿吃这口。”
‘麦穗’不是麦穗,是一种河里常见的小杂鱼。不值得钓,还成群结队闹窝子,深受钓鱼佬痛恨。
不过经过苏淡娘的处理,看上去就诱人多了。苏录拎一条小鱼尝了尝,连骨带肉都透着豆豉香,确实很下饭。
赞美了两句他娘的手艺,苏录也拿出大伯娘做的肉末梅菜与苏淡分享。
“先生留你干啥?”吃饭时,苏淡又好奇问道。
“我不是最后一名吗?先生训诫了我几句。”苏录笑道:“先生是个好先生,就是话密了点。”
“当先生的都这样。”苏淡心说你爹也一样,又哼一声道:“他们要是知道你三个月就考进书院来,看谁还敢瞧不起你?”
“好汉不提当年勇。”苏录却不以为意道:“最有说服力的永远是下一次考试。”
考试是在去年腊月,所以说‘当年’也没错。
“下次考试咱们怕是更拉稀……”苏淡苦着脸道:“你没看先生讲经书,也是侧重于如何作文吗?显然默认大家都学过破题作文了。”
“嗯。”苏录点点头道:“所以下午制艺课一定得好好听。”
“就怕跟不上啊。”苏淡哀叹道:“我在咱们族学里可是最好的学生,超过其他人一大截那种,来了这里怎么直接成最差的了?”
“我们只是少学了一些内容而已,抓紧补足它,一定可以迎头赶上的!”苏录给他打气道。
“可是先生讲的太快了,我根本记不下来呀。”苏淡苦着脸道:“上午我想把先生讲的记下来,但手速根本就跟不上,还耽误了听讲,只能放弃了。”
“我教你用思维导图来记笔记吧。”苏录便道:“刚才先生已经认可这种法子了。”
“是吗?太好了。”苏淡立马来了精神,他这堂兄可是得神仙传授学习方法的,拿出来的一准又是好法子。
苏淡赶忙狼吞虎咽吃下手中的荞麦粑,拍拍胸口,一脸讨好道:“哥,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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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制艺课程,还是由张先生讲授。
“制艺,又称制义、经义、时文、四书文、八比、八股,国朝以文章取士,最重要的文章就是八股。尔等学子来我书院,为的就是学这制艺功夫。”张砚秋端坐在讲台之后,用跟上午相反的语速,缓缓强调道:
“虽然你们中的大多数人,在蒙学开讲‘四书’后,即‘开笔’学写八股,但天下文章之道五花八门,既然入我山门,就要忘掉你昔日所学,从头修习制艺。”
顿一下,他强调道:“以后都以我所言为准,休要说什么‘原来先生是怎样教的’,你既然信服于他,为什么还要来书院求学呢?都记下了吗?”
“是,学生谨记。”马斋长率众高声道。
“好。”张先生点点头,接着道:“经义、四书文其实才是制艺恰当的称呼,那为何都叫它八股?”
“因为它全篇有‘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束二股’,加起来共八股,这是此类文章最大的特点,故而世人皆以‘八股文’称之。”
“然而实际写起来并不拘泥,八股是正格,六股也是正格。如果有需要,十股、乃至十二股都是允许的,写作时要视情况而定,绝对不能死板。”
“多年以来,一直有人对八股文大加攻击,说它格式死板,只能以圣贤而言,不能直抒胸臆,要求太严,无法显出才情。”便听张先生提高声调道:
“记住,以后但凡有人这样说,立刻与其割袍断义,因为靠近这样的蠢货,你也会变成蠢货!”
学生们不禁一阵轻笑,心说莫非先生是在反击山长,维护八股文的尊严?
张砚秋却正色道:“老夫这样说,这并非是为了维护我们的文章事业,而是因为那些诋毁之言,完全是以偏概全,罔顾事实!”
“因为八股文是用来考试选官的‘功令文’,既然是考试,就必须有一个统一的评价标准,才能维护起码的公平——你们十年苦读后,是愿意以一篇见仁见智的散文,还是以一篇优劣标准明确的八股文,来考定终身?”
“只要不是傻子,都愿意赢个明明白白,输个心服口服。在这一点上,朝廷和每个士子是一致的,所以就要求这种‘功令文’行文遵循固定的程式,形成一种类似律诗的约定文体,这就是八股文!”
“它可阐发四书五经之精蕴,衡定士人学问之深浅。是最公平,最能区分优劣的文章。”张先生接着昂然道:
“因为一篇出色的八股文,不仅要符合格式、对仗工整,起承转合恰到好处。而且要合于声律,论证严密,层次清晰,主旨鲜明,立意深邃,气势雄浑!各位,只有真正的大家,才能在那螺蛳壳里做道场,方寸之间做腾挪!”
“要写出这样的八股文,将‘四书五经’和《章句集注》背得滚瓜烂熟,只是最基本要求,还要深刻理解文义,精通音韵格律、博古通今知天下大事。”
张先生最后掷地有声道:
“至少依我之见,在古今诸文体中,高居第一位的就是八股文,其次才是律诗之类!”
第53章 白卷少年
不管其他学生什么感受,反正苏录是大开眼界了。张先生这番振聋发聩之言,将他对八股文的轻视一扫而空!
确实,有些人自以为有大能耐,可勤学苦读半辈子,却连一篇‘机械死板’的文章都攻克不了。那能耐到底有多大,怕是要打个问号了。
有句话说的好——强者从不抱怨环境。既然八股文是考试的要求,那就训练自己,写出一篇优秀的八股文,脱颖而出吧!
苏录一时间心潮澎湃,大有到中流击水,看谁主浮沉的豪情,可惜转眼就被兜头浇了盆冷水……
课间休息回来,张先生出了一道‘极浅的题目’——‘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让学生试写破题,并要求道:
“只要两句,说清‘孝悌’与‘仁本’的关系,须合朱注,不得添一字私意。”
这对大部分学生都不是难事,就连苏淡也多少会一些,唯独苏录两眼一抹黑,啥叫破题,咋破题,完全不会啊……
其实硬写的话,怎么都能写两句。但是苏录觉得瞎写没有任何意义,于是交了白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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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放学后,他又不出意外被留堂了……
在三万等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苏录跟着先生进了隔间的备课耳房。
张先生指着他交上来的白卷问道:“这又怎么解释?”
“回先生,学生不会。”苏录老老实实道:“我不知道何为‘破题’,不知为不知,不敢乱写之。”
“什么,你不知道?”张先生难以置信道:“虽然我明天才讲破题,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念了这么多年蒙学,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最基本的东西?”
“回先生,学生没上过蒙学。”苏录苦笑道:“破题是什么我真不懂。”
“不可能。我不会看错的!你身上的书卷气,是全班最重的。”张先生却断然摇头道。
“先生是说我最像书呆子吗?”苏录不禁苦笑道。
“不是,是长期与书籍为伴的人,沉淀出的一种独特气质——内在通透,外在温润。”张先生摘下叆叇,端详着苏录道:“就是所谓的‘腹有诗书气自华’,但你怎么会这么无知呢?”
苏录汗颜道:“先生谬赞了,我才刚十四,开始念书也晚,可能是人比较闷,给了先生错觉吧。”
“奇怪。难道老夫的相人之术不准了?”张先生费解地摇摇头。
“先生,不管怎么说,学生就是这么个情况。”苏录深深一揖道:“还请先生教我,如何才能迎头赶上?”
“赶不上了,两个月后就要开考了,你怎么可能积够八分呢?”张先生叹了口气,爱莫能助。
“先生,我相信事在人为,在还没有彻底失去希望前,我是不会放弃的!”苏录再次深深一揖,语气诚恳道:“也求先生不要放弃学生。”
张先生又感受到了那股温润平和,却胸藏惊雷的书卷气,再说身为老师,哪能第一天就放弃一个一心向学的学生?
“唉,好吧。老夫会尽量教你,至于能学多少,就看你自己的悟性了。”张砚秋叹息一声,在书桌上翻找一番,拿起一本厚厚的蓝皮线装书,递给苏录道:
“这本南宋时的《论学绳尺》,是专门讲述破题的书,卷首《论诀》收录了理学大家关于破题的论述。成化五年重刊时,又增添了本朝诸位文章家之言。今晚你回去好好看看,明天上课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多谢先生。”苏录接过书,不知第几次深深作揖道:“学生会尽快补上这些基础知识的。”
“其实拢共几百字的文章,掰开揉碎了说破天,规矩也就是那些。”张砚秋又叹了一声道:“知道怎么写八股简单,想要写出好八股,却是难上加难。”
“一步一步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嘛。”苏录却不急不躁道:“先生只需告诉学生,该如何提高即可,学生定会全力以赴。”
“好。”张先生点点头道:“方法很简单,就是四个字——多背勤练。”
“背什么?”苏录问道。
“名家的程文、墨卷、文稿,这些在书院的藏书阁里都有,你可以去借阅。俗话说‘读得古诗千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等你背下千篇程文,自然就能模仿借鉴,直至写出自己的文章。”
“至于勤练,自然是多写了。但不是一上来就写全文,那样太难,也练不出功力来。要先学‘破题’——破题共两句,把题目的大意讲一讲。说起来简单,却是全篇的阵眼所在,要求最高。”
“待到破题作得及格了,再试作‘承题’——承题约三五句,承上启下,开辟全篇。”
“待承题作得合格,再学作‘起讲’——起讲大约十余句,自此即开始‘入口气’,以圣人之言申明题义。”
“从破题到起讲,总称为‘冒子’,算是全文的引言部分。可以再一并练习,以求融会一体。”张先生最后道:
“待到‘冒子’作得合格,乃作全篇。全篇的作法以后再说。总之由简分而繁和,实乃一种学文的好方法。等你将来能做好八股文章了,随你再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苏录第三次深深作揖,揣着那本《论学绳尺》,退出了备课耳房。
这会儿离晚饭还早。讲堂中,好多住校生仍在座位上没挪窝,趁天还亮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
看到苏录回来,龅牙程万范便怪笑道:“开学头一天,就被先生两次留堂,你也真是个神人。”
娘娘腔程万舟哼道:“真丢我们二郎滩的脸。”
“还是早点退学,别受这份罪了吧。”麻子脸程万堂冷声道:“继续卖你的甜水多有前途。”
“你知道的事儿不少啊。”苏录也不着恼,笑道:“老板娘是你亲姑吧?她遭了这么大的难,怎么没见你露一面?”
“程家人都是自私鬼。”嚼精儿已经给苏录收拾好了书箱。
苏录接过书箱背上,淡淡道:“别这么说,毕竟我小婶也是程家的女儿……”
绝杀!
“你!”三万登时齐齐红温。去年的那桩婚事,被他们视为奇耻大辱,苏录这是往他们伤口上撒盐啊!
“好了好了,大家同窗一场,不要动不动就针尖对麦芒。”国字脸的马斋长拎着水桶拖把进来道:“都出去了,要洒扫讲堂喽。”
苏家兄弟这才离开了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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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苏淡关切问道:“先生又找你做啥?”
“我不知道什么是破题,被先生叫去指导了一番。”苏录答道。
“唉,这一天下来够辛苦的。”苏淡苦笑道:“别说哥了,其实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