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奇怪了。”
“没事,路遥知马力,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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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光‘三程’,张先生也觉得奇怪。次日午休时,他把苏录再次叫到了备课耳房。
“这是你破的题?”张砚秋指着他的作业册。
“是。”苏录点头道:“学生也不知道对错,还请先生批评。”
同窗们毕竟水平有限,他们觉着没问题,未必真的没问题,还是请教先生更放心。
“虽然欠缺火候,但基本没什么错。”张先生闷声说完,审视着苏录道:“你之前是不是看过这道题?”
“回先生,先生给的那本《论学绳尺》,是学生初次接触此类文章。”苏录答道:“昨天,是第一次按照先生所授方法破题。”
“哦?”张先生满面狐疑,他叫苏录来,自然也是不相信,少年能一夜之间学会破题。
但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君子不预先怀疑别人欺诈,不凭空臆想别人不诚信。
作为一名严于律己的儒者,张先生也不会无端质疑苏录,何况还有前车之鉴,便又口出一题,令其现场暗破之。
“规矩,方圆之至也。”
苏录思索片刻,缓缓对道:“日用有当行之理,而后物各遂其本然之则。”
前一句出自《中庸章句》,‘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意指规矩。后一句出自《孟子集注》,‘物各有其本然之则’,暗指‘方圆之至’,
整句未直白提‘规矩’、‘方圆’,却以朱注的‘当行之理’、‘本然之则’为依托,含蓄点出‘规矩成就方圆’的逻辑,精确贴合暗破要求。
“破得好,虽说不出彩,但没毛病。”这下张先生再无怀疑了,不禁赞道:“不敢相信,你才刚学了一天破题。”
“现在算两天了。”苏录严谨道。
“哈哈哈!”张先生放声大笑,刮目相看道:“莫非你生来就是为做八股文的?”
“先生谬赞了,学生其实连学了一点皮毛都不算。”苏录道:“不过是先生教得清楚,学生方学得明白罢了。”
“哈哈,老夫的制艺课,还算马马虎虎吧。”张先生闻之大悦,又好奇问道:
“你说说你是怎么破题的?”
以他多年的教学经验,要让一个完全没接触过制艺的学生理解暗破,就得耗费许多时日。还得再花更长的功夫,才能令其熟练运用破题。
时间因人而异,短则半月,长则月余,但这少年只用了一两天……简直是闻所未闻。
除了天才,他想不到别的称谓了。
“先生教导说,破题要破得好,‘认题’是基础。”苏录便如实道:
“学生便先确定题目出处,对照朱注明确要表达的核心义理。再以此为锚,从四书和朱注中筛选,找到可以形成内在呼应的经义。”
“最后规避骂题,通过语义映射,让题旨间接呈现为两句,就对此题完成了暗破。”
“嘶…”这话说得条理清晰,简洁易懂。张先生却有拨云见日之感,这种透彻的思路,不就是他一直寻找的东西吗?
有道是‘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从教以来,张先生时常苦恼于,自己明明讲得明明白白,却始终没法让学生学得清清楚楚。最终能学成什么样,全靠其个人悟性……
听了苏录思考的过程,他才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还是太粗了。他自己都没整理过,那些思考的步骤……
当然这也不怪张先生,其实太平书院的教学方法已经很领先了。只是欠缺科学系统的教学论罢了。
张先生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刚来两天的学生点拨了。竟站起来朝苏录拱手道:“多谢指点。”
“先生这是作甚?”苏录赶忙侧身避开。
“昌黎先生云: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张先生却理所当然道:“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学生受教了。”苏录赶紧深深作揖,他发现那位新来的山长权威再重,也管不了先生们怎么教学。
至少这位张先生,依然在以身垂范,教书育人,并没有被山长所影响。
“回头我想请你助我重编教案,还有那个注音方案……”张先生欣赏地看着这个宝藏弟子,却又眉头一皱道:“唉,还是等明年再说吧,今年你一定设法留下来。”
“是,学生会努力拿到八分的。”苏录点点头,忍不住问道:“先生觉得希望大吗?”
“说实话,希望不大。”既然苏录非等闲之辈,张砚秋也就直言不讳道:“月考时,需得被判为‘辞理均优’,方可拿到一分。你思路清晰远超常人,经义也很扎实,义理方面我不是很担心,只要多用功,‘理优’问题不大。”
“但是文辞方面,非得千锤百炼,去芜萃精,才能小有所成,这可不是短时间内能悟出来的。”张先生说罢,又话锋一转,问苏录道:“你对课水平如何?”
“请问先生,什么叫对课?”苏录又露出匪夷所思的无知。
“就是让学生对对子。”张先生都无语了:“你到底上了几天蒙学啊?”
“回先生,没上过。”苏录据实道。
“什么?”张先生目瞪口呆道:“那你怎么考进来的?”
“靠着父兄支持,突击了三个月。”苏录老老实实道:“光背考试内容都背不过来,自然也没时间练习作对作文。”
“三,三个月?”张先生伸出三个手指头,愣了半晌方释然笑道:“这样倒能解释,你为啥能一天就学会暗破,却连对课都不知道了。”
“是。学生虚掷了太多光阴,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迎头赶上了。”苏录叹了口气道。
“别人没有,你肯定有!”张先生却两眼放光,如获至宝地看着他。本来以为这是个吊车尾的‘副班长’,没想到却是一匹潜在的超级大黑马。
见了这玩意儿,哪个伯乐能忍得住?张先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道:“你先回去上课,以后每天放学后过来,我给你单独布置作业。”
“是,多谢先生。”苏录也很高兴,他巴不得能得到特别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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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张先生又讲了四种破题之法,并按惯例留了课后作业。
这回苏录交作业后,程家三兄弟不敢再挑衅了……
他进去耳房,请先生布置今日额外的作业。
“我今日寻思了一下,原先让你每天背一篇程文太少了,从明天开始增加到三篇。”张先生已经有了计较,吩咐道:“另外,你从今晚开始,要加强属对训练。不是死记硬背《时古对类》、《声律发蒙》之类,而是找人给你现出题。”
“要从字、词开始练起,直到练习对句子、对语段,做到一切皆可对。”怕他不理解自己的安排,先生又解释道:
“八股骈文,实乃对偶。好的八股文读起来平仄相间,音韵和谐,这就是靠对仗骈体支撑的。即便通篇废话,一旦配以八股,读起来也音调铿锵、金声玉振,所谓‘文采’也多半由此体现。所以你当务之急,就是提高自己的对仗水平!”
ps:下一章开头的对仗是我现凑的,搞了仨小时,费了一碗脑汁呢,千万别以为是复制粘贴来的。另外,八股文也都是……
还是那话,这本书除非情节需要当文抄公,否则尽量原创。
第57章 全县第三
张先生布置的额外作业,对苏录来说压力不大,因为他前天就主动把每日背诵的程文,从一篇提到三篇了。
要不怎么说,压力怪往往给自己加压才是最狠的……
当然,也是因为这玩意儿超级好背。优秀的八股文读起来朗朗上口、富有韵律,文章说理清晰,文辞典雅浅显,文势的流畅贯通,一气呵成,对背诵十分友好,难度远低于《四书章句集注》。
而且受限于规则,八股文每篇不会超过七百字。对如今的苏录来说,在正常作业之外,日背三篇虽然有点辛苦,但还是能完成的。
至于对仗训练,其实是书生诸般功课中,最令人愉快的一项……不信你看古代才子传说中,是不是对对联的段子最多?
而且与四六文不同,八股文的对偶很灵活,不讲藻采,不讲用典,也不拘四六句,是最自由的对仗,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就能练习。
于是每天上下学路上,苏录和苏淡又多了一项属对练习。
这事儿甚至不需要劳烦苏有才,苏淡在族学中便接受过完整的对课训练。
嚼精儿开学以来受苏录帮助良多,现在终于也有机会能帮上他了,自然十分高兴。
苏淡告诉苏录,对课训练方法是从简到繁,由一字对,到二、三、四、五一直到成句对,必须对得合辙押韵。
“我们来试一试,哥就知道了。小弟先出一个字——”苏淡说着四下一看,此时已是二月天,山花开满驿道边。他便笑道:
“花。”
“柳。”苏录看到赤水河畔的嫩柳发新芽,脱口便道。
“红花。”
“绿柳。”
“道红花。”
“岸绿柳。”
“道生红花。”
“岸垂绿柳。”
“道生新红花。”
“岸垂嫩绿柳。”苏录的那些对谱不是白背的,简单的对仗随口就来。
“要上难度了。”苏淡提醒他一句,增加到六个字:“道生新绽红花。”
苏录一听果然,对方在上一句埋了陷阱。新对嫩容易,但新加上一个‘绽’就成个动词,嫩也得做相应的变化才行。
对他这个菜鸟来说,还是有些难度的。
出对者掌握主动权,自然可以变着法子刁难对对者,何况出对子的还是个嚼精儿……
苏录盯着道边刚刚抽出的柳丝,苦思好一阵,才憋出来道:“岸垂嫩舒绿柳。”
“也行。”苏淡勉强点头道。
“那请教贤弟,何者为佳?”苏录诚心请教。
“用‘染’字似乎更佳。”苏淡笑道:“兄长以为如何?”
“岸垂嫩染绿柳……”苏录心服口服道:“确实强之百倍。”
“只是平常而已。”苏淡谦虚一笑,问道:“还继续吗?”
“继续。”苏录点点头,他对这种文字游戏还挺上头,典型人菜瘾大。
“好。”苏淡便加到七个字:
“道生新绽微红花。”
“岸垂嫩染轻绿柳。”
“道生新绽微摇红花。”
“岸垂嫩染轻扬绿柳。”这次苏录早有防备,陷阱没有奏效。
“道生新绽微摇乱红花。”
“岸垂嫩染轻扬斜绿柳。”但也确实越来越难了,苏录思考良久方对出来。
苏淡赞许点头,没想到哥第一次就能对得这么好……
其实他出对也越来越吃力了。硬凑当然不成问题,比如道前面加个‘驿’,花后面来个‘枝’,但那对对对人没有任何的难度,还不如不出。
但第一次作对,哪能断在自己这个出对人身上?岂不让哥小瞧了?苏淡便硬憋出十字道:
“道生新绽微摇碎乱红花。”
“岸垂嫩染轻扬散斜绿柳。”苏录已经摸到了点门道,发现字数越多,就越为难出题的。
反而是对对子的,亦步亦趋便可,难度反而降低。
他知道苏淡是个什么性子,便主动叫停道:“对不下去了,就到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