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子意思?”大伯娘一愣。
“就是‘到时候你说了算嘛’。”大伯道。
“好,这可是你说的!”大伯娘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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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争取到了一百来天,但苏录就算想读书,也得先忙完了秋收再说。
下午回到地里,苏泰继续杀剩下的高粱。苏有才和苏录则配合着开始脱粒。
两人先在地上铺一块粗布单,再架个木头槽子搁在上头。然后苏录扶槽,苏有才手持高粱束,将穗头用力摔打在槽子上。
通红的高粱粒子便扑扑簌簌落下,大半落在槽子里,也有好些撒在布单上。苏录一下就理解了‘下沙’为何意,确实太像了。
尘土飞扬间,苏有才一边摔打,一边问他:
“儿啊,你《三字经》不是只能背到‘养不教,父之过’吗?今天吃了仙丹吗,这么厉害?”
“感觉中暑之后,脑袋一下子灵光了。心里也通透了,觉得这世道,读书才是出路。”苏录掩着口鼻,闷声道。
“那你继续背我听听。”苏有才兴致勃勃道。
“后头不会了。”苏录摇摇头。
“那背背《百家姓》?”苏有才又道。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后面也不会了。”苏录老老实实道。
“《千字文》呢?”苏有才锲而不舍。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辰宿(su)列张。”苏录愈发露怯。
“是‘日月盈昃,辰宿(xiu)列张’。”苏有才无语道:“你还考个铲铲哦?这都是最基本的东西!”
“……”苏录也很无奈。上辈子小学只要求背诵《三字经》,不要求背《百家姓》和《千字文》啊……
“唉,不怪你娃儿,都怪你老汉儿。”苏有才说完又跟苏录道歉:“都怪我前些年忙着考秀才,疏忽了对你哥俩开蒙,结果两头都耽误了……”
说着他停下动作,用袖子擦擦眼角,闷声道:“哎呀,眯到眼喽。”
苏录便默默起身,把装水的竹筒递给他。苏有才接过来喝一口,愈加歉意道:
“秋哥儿啊,咱们老祖宗苏老泉,能二十七始发愤,那是他家条件好。咱家这条件,十三岁从头开始,也实在太晚了。”
“爹,那是因为我以前没学过。我从现在开始奋起直追,一定能撵得上!”苏录却一脸恳切道。
看着儿子求知若渴的目光,哪个当爹的能受得了?
“格老子,又眯到眼喽。”苏有才仰头望着天上的雁群,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又排成‘一’字向南飞。不禁叹息一声道:
“连扁毛畜牲都识字,我儿子还能不如个鸟?好吧,学了就比不学强,为父从头教你便是。”
说着他朝苏录挤挤眼,给儿子减压道:“你也别太把伯娘的话当回事儿。就算考不进书院去,只要你想学,爹一样能教你。你老汉儿别的不会,教书还是有一套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苏录重重点头,呲牙笑道:“先全力一搏,争取考上书院。但就算没考上,去当了学徒,我也会继续用功读书的!”
“这就对了!”苏有才欣慰地大笑道:“就要像《三字经》里讲的那样,‘如负薪、如挂角,身虽劳、犹苦卓’!”
“那孩儿到底该学些什么?”苏录追问。
“‘三百千’、《小学》、《孝经》,还有‘小四书’、《时古对类》、《声律发蒙》……”苏有才便如数家珍道。
“这么多?”苏录不禁咋舌。
“多?这些只是基础嘞。”苏有才加重语气道:“重中之重是‘四书’和‘四书章句集注’。太平书院笔试就两种题,一是四书帖经;二是墨义,必须用‘四书章句集注’作答。”
“帖经、墨义,啥意思?”苏录准确提取重点。
“帖经就是把经书的内容盖起一部分,考生得一字不差地填上才算对。”苏有才解释道:“墨义就是笔答经义。”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就是填空和词语解释嘛。
在他的认知中,这都是标准的送分题。
“不考八股文吗?”他又问道。
“不考。太平书院治学严谨,开课后会从头讲经,以免谬误。经书还没讲,怎么可能要考生破题作文呢?”苏有才很确定地答道。族里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每年至少送一个子弟进太平书院,所以他门儿清。
“那就好。”苏录长长松了口气,他就是再自信也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学会八股文。
“那能不能跳过那些……基础知识,直接学四书五经?”他又问老爹道。
不考的内容,狗都不看一眼……
“要不得。早些年,书院确实这样考过,但发现考进来的学子,根基差得要死。连对仗声律都不会,怎么可能写出好文章?”苏有才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道:
“这学习就像盖房子,根基埋在地下虽然看不见,但至关重要,糊弄事儿是要塌房的。所以后来书院就在笔试前先考口试,考校这些基础。”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便打消了省功夫的念头。
但他还是很高兴,因为他觉得父亲应该是个好老师,那书院也应该是个好书院。
第6章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趁着把高粱装袋的功夫,苏录又担心问道:“那会不会让考生作诗呢?”
这也是他短时间内无法攻克的难题。什么平仄押韵对仗只是最基本的,还得用典准确、文辞优美、言志抒情……这哪是一时能学会的?甚至很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好诗。
毕竟作诗最重要的是才华……
至于抄诗更不现实,唐宋以后的古诗他压根不记得几首,怎么可能还正好符合考试要求?
“唉,放心,不会让你作诗的。诗词乃士大夫自娱之杂学,举业未成时学作诗,会被人笑话不务正业、附庸风雅的。”却听苏有才很是受伤道:
“为父之所以考场不利,就是因为当年喜好乐府、古诗,县试时请老父母以诗试之,却被怒斥说,‘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须讲汉唐!’还说当童生的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学它做甚?”
“啊?然后呢?”苏录惊得合不拢嘴。说实话,他也不是没幻想过,恰逢其会抄首诗,就能一举成名,脱颖而出呢。
“结果我就被扣上了‘务名而不务实’的大帽子,成了坎坷不利之人,至今还被赤水河畔的读书人引以为戒呢。”苏有才叹息一声,语重心长道:
“吾儿若真有心向学,一定也要以我为戒。”
“儿子记住了。”苏录赶忙点头。同情老爹之余,心里也暗暗高兴。好哎,要学的东西又少了一样……
他又整理了一下思路——看来要通过太平书院的入学考,得以背诵考试书目为主。但因为帖经墨义都是笔试,所以自己也得练一手可堪入目的毛笔字,而且还需是繁体字。
那接下来三个多月的任务就很明确了,一背书、二练字、三完成简体字到繁体字的转化。
“最后一个问题,”他又问苏有才道:“我一共得背过多少字?”
“那多了去了。”苏有才便搁下高粱束,屈指数算道:“‘三百千’加起来大概五千字;《小学》两万六千字;《孝经》两千字;‘小四书’共计一万八千字;《时古对类》和《声律发蒙》,加起来一万字。”
苏录默默算出答案道:“加起来是六万一。”
“这还没完,真正的大头是《四书章句集注》,足足有二十五万字呢。”苏有才苦笑道。他背了好几年,才吃下了这套大部头……
“那‘四书’呢?”苏录又问。
“……”苏有才看了儿子一眼,发现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懂。“《四书章句集注》就是用来解释四书的,自然包含了原文。”
“合并同类项,好得很!”苏录高兴拊掌道:“那就是三十一万一千字,备考时间一百多天,一天背过三千字就够了!”
“什么叫‘就够了’?!”苏有才作势拿高粱杆子抽他道:“你娃儿‘癞蛤蟆呲闪电——张嘴就捅破天’!”
“不信走着瞧。”苏录闪身躲开。
一百天背过三十一万字,听上去确实像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老爹以为他在说大话也正常。
但在苏录看来,这任务虽然很困难,却并非毫无希望。因为他这一世固然没进过几天学堂,可前世却念了十几年的书,考了十几年的试。毕业后又在某考试培训机构,年纪轻轻就干到了金牌讲师。
他平生最拿手的,就是学习和考试!
以他的经验来看,十三岁正处于人一生记忆力最强的阶段,只要能保持专注、坚持不懈,每天背诵两千字左右不在话下。
再辅以各种科学的学习方法和记忆手段,完全有可能把每日背诵量,提高到三千字!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能不能做到还得看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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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收工回家,吃过了万年不变的高粱饭,苏录便央老爹开始给自己上课。
爷仨所居的东厢房外间,苏泰点起了松明灯。
一般的灯盏需要装进灯油,插上灯芯儿才能点亮,而松明灯只需将松明剖成小片,放入土瓷碗中点燃即可。
松明不用花钱,取之不尽,而且光亮不逊于油灯,不怕风还能驱蚊虫,简直好处多多。
只有一样不好——烟大呛人,将屋顶都熏得黢黑。这时节可以敞窗还好,冬天关门闭户直接没法用。
所以有钱人家里,没有用这玩意儿的……
这会儿刮的是南风,苏有才便坐在桌子南侧。要是风向变了,他还得及时转移位置,以避黑烟。
他神情肃穆,对苏录道:“你且正座听讲。”
“哎。”苏录在他右手边坐定,苏泰也搬了个凳子在左手边旁听。
“你立志读书,为父很欣慰。”苏有才便沉声对苏录道:
“但读书是世间第一神圣事业,你向来野惯了,须先有个读书人的样子,方可入门求学,所以为父要先教你为学的规矩。”
“是。”苏录点点头,深表理解。哪一行入门都得先学规矩,后学做事。
“学者立身,行检为重。一戒说谎;二戒口馋,三戒村语淫言,四戒爱人财物,五戒讲人长短,六戒看人妇女,七戒交结邪人,八戒衣服华美,九戒捏写是非,十戒性暴气高。”便听苏有才肃然道:
“此十戒之外,还有九要——行步要安详稳重,不许跳跃奔趋。说话要从容高朗,不要含糊促迫。作揖要舒徐深圆,不可浅遽。侍立要庄严静定,不可跛欹。起拜要身手相随,不可失节。衣履要留心爱惜,不可邋遢。瞻视要静正安闲,不可流乱。抄手要着衣齐心,不可怠惰。在坐要端严持重,不可箕岸。”
说完他问苏录:“都听明白了吗?”
“大概明白了,就是有一点。”苏录老实答道。
“讲。”苏有才点点头。
“那三戒是啥意思?”苏录问。
“三戒村语淫言。”苏有才解释道:“就是不要说土话和过分的话,比如说‘老汉儿’就是村语,‘龟儿子’就是淫言。”
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为父有时候一激动,还是会犯此戒,你莫学我,要尽量说官话。”
“明白了。”苏录点点头,这跟后世学校里推广普通话,不许说方言一个意思。
“这‘十戒九要’你要日诵之、牢记之、笃行之!”苏有才又嘱咐道。
“是。”苏录应一声,刚要说‘孩儿记下了’,却听身旁响起了婉转悠扬、由弱渐强的呼噜声。
苏泰已经在老汉儿的絮叨声中,安然入睡了……
“唉。”苏有才搁下笔,摇头叹气。“这孩子睡性真好。”
“二哥白天干活太累了。”苏录替苏泰分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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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俩一起把软绵绵的大苏泰架到床上,帮他脱了鞋,又往他怀里塞了个‘竹夫人’……就是个腹中空空,全身网眼儿的长条状竹篓子。夏日怀抱入睡,可以消暑降温。
这玩意儿唐朝就有,当时叫‘竹夹膝’,是北宋的文人骚客,给起了‘竹夫人’这么个香艳的名儿。苏东坡有诗云‘问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说的就是它。
不过黄庭坚认为竹夫人用于憩臂休膝,助人消夏解暑,似非夫人之职,因而把它叫做‘青奴’。也作诗曰:‘青奴元不解梳妆,合在禅斋梦蝶床。公自有人同枕箪,肌肤冰雪助清凉。’
这玩意父子三人人手一个,都是苏泰劈了竹篾,打磨光滑,亲手编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