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嬢嬢,这不是买的,是先生赏给我的。”苏录不无炫耀道:“下回考好了还有呢。”
“考好了还有呢……”大伯娘学着他的腔调撇撇嘴,白他一眼道:“快吃饭吧你。”
就很欠揍知道吗?
~~
今晚吃的是高粱面蒸灰灰菜。焯了水的灰灰菜口感十分滑嫩,抵消了高粱面的粗糙,再浇上蒜泥还挺好吃的。
苏录一边吃饭,一边对二哥道:“昨天我跟干娘谈妥了,那事儿她很支持。叫你去一趟店里,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好。”苏泰点点头,问道:“秋哥儿你不一块吗?”
“不了,我这回又考得不好,得专心读书了。往后的事儿你跟干娘商量着来就行。”苏录摇摇头。他也不懂酿酒,更没有精力去研究,掺和也没用。
“咋又考得不好了?到底考得好不好?”大伯娘问道。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在老爷子给苏录解了围。
倒是苏有才还在那装模作样:“什么事儿啊?”
“我们娘们的秘密,爹能别问吗?”苏录只能配合他的演出。
“不问就不问,不过你得懂事点儿,少给干娘添麻烦。”苏有才纯属自作自受。谁让他跟老爷子说的是,自己在镇上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呢?
到现在没敢明说,自个是在甜水记干呢。
“哦哦。”苏录敷衍着点点头,扒完了最后一口高粱面蒸灰灰菜,说声‘我吃饱了’,便准备去书房写作业。
却听大伯娘闷声道:“你大哥这两天就到家了,你别去他房里念书了。”
“哦。”苏录点点头道:“我把东西收拾回房。”
幸好已经要入夏了,又可以开着窗学习了……
谁知大伯娘却大喘气道:“倒是不用,我也给你收拾了间书房出来。”
老爷子无奈地看了大伯娘一眼,这张嘴真是稀碎啊。
“多谢嬢嬢!”苏录却早就习惯了大伯娘粗犷原始的语言风格。现在才不管她怎么说,只看她做什么。
他先是一阵受宠若惊,又不解问道:“还有房吗咱家?”
家里一共七间屋。三间正屋中,一间作堂屋,一间住老头老太太,还有一间住着大伯大伯娘。
另有四间厢房,小一点的东厢里间是春哥儿的书房,现在被苏录占用着。
外间住着苏录爷仨。
西厢里间是小姑的房间,外间是小叔小婶的。
所以七间屋已经无一空闲了,就连仓库和伙房都是后搭起来的……跟两个临时茅房似的,杵在天井两角上,难看得要死。
什么?他家真正的茅房在哪?有个词儿叫‘上栏’,自行体会……
~~
苏录以为是要给自己再搭一间窝棚,没想到大伯娘说:“你小叔小婶反正一两年也不回来,那房间我做主了,就给你先用着了!”
“这合适吗?”苏录当然求之不得,但也担心她们妯娌闹矛盾。
“哪里不合适了?总不能有房间一直空着,还有人没地儿念书吧?”大伯娘却一挥手,当场拍板道:
“放心,这事儿我说了算。回头你小叔回来,我再跟他说就行!”
老爷子对此也没异议,小儿子三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能哪个在眼前先顾哪个。
“快听你嬢嬢的吧。”苏有才也道:“不然松明灯一点,我和你二哥呛得睡不着觉。”
“好,谢谢嬢嬢。”苏录这才高兴地接受了。
“房间我已经给你收拾出来了,你今晚上就可以过去了。”大伯娘向来手比脑子快,活总是会干在前头。
其实大伯娘把婚被往柜里一收,小叔的房间就没什么东西了……这半年他回来了几次,该拿的基本都已经拿走了。
空空荡荡的一张单人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就是苏录‘书房’的所有摆设了。
但对苏录来说,能有一间独立的书房就谢天谢地了,暂时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不过这终归是小叔小婶的婚房,他得爱惜着,便咬牙决定晚上改用油灯,不用烟熏火燎的松明灯了。
当然,眼下他的经济条件稍稍改善了,也可以对自己好一点了……
苏录在二哥的帮助下,很快把学习的家伙什儿,搬到小叔房里。然后他便端坐桌后,立即做起功课……
今天放学后跟山长聊天,路上碰上三万,回来又‘搬家’,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必须得争分夺秒了。
他先用半个时辰,做完了正常的作业,接着赶紧请老爹上声律课,以免影响他休息……
苏有才今天已经回去上班了。只是上班时间比苏录晚,下班时间比苏录早,所以碰不上。
进入四月中旬,声律课程也来到了对仗训练阶段,但不是原先那种简单的对法,而是要求苏录用《洪武正韵》同韵部字词属对。还须词性相契,韵脚相合。
比如苏有才出‘朝耕’。
苏录对‘暮耘’,从词性上没有任何问题,但苏有才摇头道:
“在《洪武正韵》中,耕属平声‘庚’韵,古衡切;耘属平声‘真’韵,王分切,二者因韵尾对立无法押韵,即‘出韵’。”
苏录思考片刻,改口道:“暮读。”
“为何?”苏有才问道。
“因为‘耕’‘读’皆为动字,合《洪武正韵》‘庚青’韵。”苏录道:“读起来也确实更铿锵。”
“没错。”苏有才点点头道:“因此以后所有对仗都要比照韵书,不可出韵。”
“我尽力吧。”苏录应一声,他就怕那种故弄玄虚的玩意儿。这种知道劲儿该往哪处使的,他反而不担心。
无它,唯手熟尔!
苏有才又以陆游‘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为例,为苏录分析了‘夜雪’对‘秋风’、‘瓜洲渡’对‘大散关’的虚实相济,又让他照着仿写一联五言出来。
苏录心说,老爹这教学法,还跟山长不谋而合了呢。
他憋了半天,终于捣鼓出了两句——‘驿路梨花落,山村酒旗斜。’
“俗套。”苏有才便批评道。
“那爹来两句不俗套的。”苏录马上虚心求教。
“……”苏有才憋了一会儿,方闷声道:“作诗要有感而发,硬憋出来的那是屁。”
“……”苏录朝老爹两手一摊,对吧?
“咳咳。”苏有才咳嗽两声,赶紧岔开话题道:“记住,‘落’为仄声收尾,下句‘斜’须平声押韵,方合规矩。”
“是。”苏录这倒是听说过。
~~
老爹睡下后,苏录又开始做张先生布置的额外作业,先背三篇程文热热身,然后继续模仿‘夫者.也’等句式,进行起讲排比训练。
这次考试效果不错,苏录也是大受振奋,一连做了十组起讲才收手。他看着自己做的最后一段起讲:
‘夫仁者,天地之心也;政者,邦国之纲也;以仁施政,如雨露润化,万物自兴也……’
苏录满意地点点头,确实比考试时更有感觉了,所谓文气流动越来越顺畅。
此时整个二郎滩都熄了灯,只剩他这里的一点光亮。苏录却毫无困意,又开始构思山长布置的作业……
等他完成‘课外三连击’,从小书房出来时,只见月已西斜,都下半夜了。
他蹑手蹑脚回到床上,睡了不到三个时辰,起床时间又到了……
苏录爬起来,用冷水洗把脸清醒一下,果然又是一条好汉!
从这天开始,上学路上不再只有他和苏淡二人,三万兄弟也加入进来。
三人决定不再住校,跟着一起走读……反正食宿费是一月一交的,浪费不了几个钱。
对苏录来说这样也好。虽然上学的路程在千户所和百户所之间,属于绝少夷人踏足的安全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人多点安全。
五个人在路上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前行,口中背诵着铿锵的八股文,还有些气势汹汹。
引得道边田里的乡亲纷纷侧目,交头接耳:“这群书生怎么跟活土匪似的?”
“二郎滩的。”
“那怪不得……”
ps.今天写了四章。累草鸡了,刚才检查新章节呢,结果睡着了。还有更新,稍等哈……
第79章 爱蒿说
三天后,苏录来道南堂交作业。这二日他又反复推敲精炼了一下那篇《爱蒿说》,感觉比初稿好了不少。
朱琉接过苏录奉上的作业,便摇头晃脑念道:
“世间草木花卉,悦目赏心者众。昔周敦颐独爱莲;自赵宋来,士人唯爱翠竹。予独爱蒿之居田埂而不馁,附篱边而不媚。叶带疏香,茎蕴野趣,雨打更劲,寒来愈挺,不逐桃李之艳,不慕兰蕙之幽,具微用乃无矜色,守寻常而藏慧根。
予谓莲,花之洁雅者也;竹,木之清劲者也;蒿,草之敦朴而益世者也。噫!莲之爱,千载传其清誉;蒿之爱,今之同予者几人?竹之爱,固士人所尚也……”
朱琉一口气读下来,神情还有点小陶醉,赞道:“不错不错,终于不是大白话了。”
“都是原文的功劳,弟子照虎画猫而已。”苏录恭声道。
心说我依着葫芦画瓢,要还是大白话,那不彻底白学了?
“抛去模仿的部分,文笔也有些许可取之处。没想到你写散文也可以如此情真理正、辞事相称!”朱山长又赞道:
“记住,情真理正则气盛,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是。”苏录恭声受教。
“好一个‘居田埂而不馁,附篱边而不媚’。”说着他看苏录一眼道:“看来这篇文章,你是投入了真情实感的,没有生活感触是写不出来的。”
“是。”苏录点点头,轻声道:“弟子构思时,越想那田间屋后的艾蒿,就越有共鸣。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跟艾蒿实在太像了。同样的贱如草,轻如毛,同样顽强的生长,同样也可以登堂入室,有大用处!”
“不错,这正是韩昌黎所谓的‘不平则鸣’。”朱琉呷一口茶水,微微颔首道:
“散文之‘理’绝非空洞说教,当自真情、遭际而生。或忧世、或守道、或感悟,皆由真情自然流露,方得直抵人心。”
“是。”苏录牢牢记下山长的每一句话,那都是字字玑珠啊。
“现在明白,我为啥让你写艾蒿了吧?”朱琉得意一笑。
“先生真是深谋远虑啊。”苏录将信将疑,但商业互吹是必须的。
“哈哈,我逗你玩的,当时哪能想这么多?”山长却哈哈大笑起来。
看到少年老成的学生,就想开玩笑逗他,这算是人的一种怪癖了。
当然朱山长不是专门为了逗他玩儿,还是会正经给苏录上课的……
朱琉又为苏录详细对比了《爱蒿说》和《爱莲说》,这样文章的不足就一目了然了。
“《爱莲说》写莲,每句皆契君子之德,形神交融无间,读之立悟‘君子为莲’。”
“然汝之《爱蒿说》,虽点出蒿之出身与韧性,然‘疏香’、‘野趣’诸词于意象无益,形神之契未足。”
“且‘不馁’、‘不媚’、‘更劲’、‘愈挺’之条理未足,远不及原文莲之‘处境—姿态—品格’之层层递进,以致蒿之喻义未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