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为前者,他姬家尚可静观其变,相机而动。
若为后者......他想到了刚刚九天之上硬抗天雷的身影。
姬长明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之色。他当机立断,沉声道:“传令下去,以防万一将府中这些年,暗中羁押的那些建文余孽,及其所有相关人等,即刻......秘密处死,不留半点痕迹!”
他决不能因此等小事,被人抓住把柄,牵连到姬家,更不能......触怒那位四殿下!
这些年来,大明朝内,各大世家门阀,为寻那朱允炆的下落,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一旦有任何关于建文余孽的风吹草动,他们麾下的探子,有时候比锦衣卫的缇骑,行动还要迅捷。
毕竟,这些世家之中,有的是想借朱允炆的人头向那位四殿下邀功请赏,攀附大腿。
亦有的,则是做贼心虚,生怕当年与朱允炆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被翻检出来,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姬长明,自然也不例外。
第40章 儿呀,带个人头给你四叔去跪一个!
太子府,静室之内,烛火摇曳。
朱瞻基提着那颗尚自滴血的人头,步入室内,将其“咚”地一声,随意摆放在黄梨木长案之上。
那双沾染血污的手,此刻却异常沉稳。
太子朱高炽看着案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又细细打量面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便褪去所有青涩稚气,变得沉稳内敛的儿子,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欣慰。
经此一事,瞻基,总算是真正长大了。
“爹。”
朱瞻基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接下来,孩儿该当如何?”
朱高炽缓缓点头,道:“为父已得确切消息,这伙建文余孽,便是先前毒害你皇祖母,以及图谋行刺你皇爷爷的幕后真凶,你此番亲手斩杀其团伙,乃是天大的功劳,有此功绩在手,你在你四叔那处,想来......当能勉强过关。”
“只是,功是功,过是过,你先前在你四叔面前,为这群逆贼求情,已然触怒龙颜,接下来,便要看你我父子,如何展现诚意,求得你四叔真正的宽宥。”
朱高炽顿一顿,意味深长道:“这求人原谅,亦是一门学问,一门......技术活。”
“想当年,宫中那些老一辈的宗室王爷,哪个不是人精?他们若是偶尔行事不谨,惹恼你四叔,那一个个变着法儿,耍尽百般花活,只为求得你四叔一笑,消他心头之火,花样之繁多,心思之巧妙,啧啧......”
“便如今日,那英国公张辅,光天化日之下,于长街负荆请罪,百般折辱自身,最终不也成功博得你四叔一丝怜悯,甘为驱策,摇尾乞怜,成了你四叔麾下一走狗?瞻基啊,你亦可效仿一二,稍后,你带着人头便去你四叔下榻的燕王府门前,长跪一夜,让你四叔亲眼看看你的悔过之心,看看我东宫的诚意。”
“至于接下来的话......”
朱高炽看着自家儿子那张虽显稚嫩,却已然透出几分坚毅沉稳的脸庞,后面的话,却有些难以启齿。
朱瞻基何等聪慧,见父亲欲言又止,神色平稳开口:“父亲是想问,孩儿......可愿如那英国公一般,为你四叔......鞍前马后,充作鹰犬?”
他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却坚定:“父亲,此事有何难?为保我东宫一脉,为保全府上下平安,莫说只是为四叔效力,便是当真做他座前一条忠犬,又有何颜面可丢?”
朱高炽闻言,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欣慰与......激动。
他重重拍着朱瞻基的肩膀,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好!好!好!不愧是......不愧是我的好儿子!有此心性,何愁大事不成!”
他随即又道:“瞻基,其实......倒也不必说得这般难听,那英国公张辅,乃是外臣,为你四叔效力,自是卑躬屈膝,与走狗无异。”
“然,你我不同,你我,乃是你四叔的至亲血脉,你若能得他青眼,为他办事,那便不是什么鹰犬,而是......你四叔手中最为锋利的一柄剑!便如你三叔朱高燧那般,如今他既已投效你四叔,甘为前驱,你看这朝堂内外,还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轻易招惹于他?”
“你三叔此刻,正不遗余力地为你四叔清剿逆党,便是想在你四叔心中,留下一个‘办事得力,忠心可嘉’的好印象,日后能长久为你四叔倚重。”
“瞻基,你需谨记,经此一事,我东宫在朝堂之上的力量,必将大幅衰减,虽说这些力量,本就在你皇爷爷与你四叔的清洗计划之内,迟早要被舍弃,但终究......是元气大伤。”
“日后,你若能成为你四叔手中的利剑,得他信任,便可从其他方面,徐徐图之,重新积蓄力量。”
“如此一来,将来若有机缘,争夺那至高无上的宝座,我东宫一脉,方能多上几分胜算,否则,一旦让你二叔、三叔他们任何一人得逞,你我父子,乃至整个东宫,怕是皆无好下场!”
朱高炽目光炯炯,盯着朱瞻基,一字一句道:“朝堂之上,为父尚能为你牵制你二叔朱高煦,然,在你四叔朱高煌面前,你便需得......与你三叔朱高燧,各凭本事,争个高下!”
“好!我现在就去跪四叔府上!”
朱瞻基认真的点了点头。
“等一下!”
朱高炽似是又想起什么,转身从墙角取来一捆早已备好的荆条,“瞻基,将此物背上,如此,方更显你悔过之诚意,稍后......为父,亦会随你同去。”
夜色下的坤宁宫后苑,相较于前殿的肃杀与压抑,倒是多了几分宁静与......别样的紧张。
月光烛火雷闪互相相杂着,而洒落在汉白玉铺就的庭院之中,映照着假山奇石,花草树木,光影陆离。
姬幼微立于一株盛开的玉兰树下,青衣胜水,容颜清丽。
她微微仰着头,一双秀眸,却全然不曾留意这满园春色,只是有些失神地望着九天之上,那片被无尽雷光与璀璨剑芒所笼罩的区域。
那里,便是她心心念念之人,此刻正在经历的战场。
那一道道撕裂天幕,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彻底毁灭的恐怖劫雷,每一次落下,都让她的心,也随之狠狠揪紧,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玉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之中,早已被细密的冷汗浸湿。
浓浓的担忧与关切,几乎要从她那双盈满水光的眼眸之中,满溢出来。
不远处,徐皇后在几名宫女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她看着姬幼微这副为情所困,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掩嘴轻笑一声,那眼神,温柔慈爱,俨然已是将姬幼微,视作自家未来的儿媳一般。
她挥手屏退左右宫人,独自一人,来到姬幼微身旁,柔声道:“好孩子,莫要这般忧心,煌儿他......自有分寸。”
姬幼微闻声,这才从失神之中惊醒过来,见是徐皇后,连忙敛衽行礼,俏脸之上,飞起两抹红霞。
“皇......皇后娘娘。”
“傻孩子,怎地还是这般生分,叫伯母。”
第41章 我亦岂无......重来时!
徐皇后嗔怪地轻点一下她的额头,随即拉起她的手,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似是陷入某种久远的回忆。
“说起来,我瞧着你,总觉得有几分眼熟,仿佛......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凝神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恍然道:“哦,我想起来了!你......你莫非便是当年,那个总爱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浅绿襦裙,怯生生地跟在煌儿身后,寸步不离的那个......小丫头?”
姬幼微闻言,脸颊更是红得如同熟透的苹果,螓首低垂,声若蚊蚋:“皇......伯母慧眼......正是民女。”
“呵呵呵,果然是你这丫头。”
徐皇后笑得愈发开怀,拉着姬幼微的手,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语气也变得愈发亲切。
“想当年啊,你与煌儿,那可真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煌儿那孩子,自小便性子冷僻,不喜与旁人亲近,唯独与你这小丫头,倒还算说得上几句话。”
“你们时常一同在御花园中玩耍,一同在太学读书习字,那情景,我至今都还历历在目呢。”
听着徐皇后回忆往昔,姬幼微的思绪,亦不由自主地飘回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那时的他,虽也性子清冷,却远不如今日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会偶尔对她展露一丝浅淡的笑容,会耐心地教她习字作画,甚至会在她被人欺负之时,默默地替她出头......
那段时光,是她生命中最是温暖,最是幸福的记忆。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疏离。
直到那一日,他即将离京远游,亲手将那枚红绳铃交予她,言及婚约已废,此物权当补偿。
那一刻,她只觉天旋地转,万念俱灰。
想到此处,姬幼微眼眶一红,神色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伤感。
徐皇后何等眼力,一眼便瞧出她心中所想,连忙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道:“好孩子,莫要伤心,我知道,煌儿那孩子,这些年让你受委屈。”
“只是,你莫看他如今这副不近人情的冷硬模样,其实啊,他内心深处,比谁都重情重义,只要......只要你能真正走进他的心中,让他接纳你,他日后,定然会加倍对你好,将你视若珍宝,捧在手心。”
姬幼微闻言,抬起泪眼婆娑的俏脸,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与自卑:“伯母......我当真......当真可以吗?”
“傻丫头,如何不行?”
徐皇后从腕上褪下一只通体碧绿,水头极佳的翡翠玉镯,不由分说,便套在姬幼微皓白的手腕之上。
“这只玉镯,乃是我当年的陪嫁之物,陪伴我数十年,今日,我便将它赠予你,望它能为你带来好运。”
徐皇后此举,无疑是给了姬幼微莫大的信心与鼓励。
其实,她心中亦是焦急万分。
煌儿这孩子,眼看已是而立之年,却依旧孑然一身,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无。
她真怕自己哪一日撒手人寰,都未能抱上煌儿的孩儿。
她时常在梦中,梦见无数粉雕玉琢的小孙孙,围在她膝下,奶声奶气地唤她“皇奶奶”,那场景,何等幸福,何等圆满。
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便是她那个不省心的妹妹徐妙锦。
她看得出来,妙锦对煌儿,依旧是贼心不死。
她可不愿自家妹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害人害己,更不愿因此,再给煌儿平添烦恼。
徐皇后又与姬幼微说些体己话,安抚一番,见她情绪已然平复许多,这才让她先行回宫中客房歇息。
姬幼微辞别徐皇后,独自一人,缓步走出后苑。
是啊,这么多年,都已然等过来了,还差......这最后一点点时间吗?
青衣入竹径,螢虫遁月明。
她低头看着腕间那只温润碧绿的玉镯,又抬头望向夜空之中,那道逐渐胜过煌煌天威的白衣身影,眉眼之间,渐渐漾起一抹温柔而坚定的笑意。
“缺月尚有重圆日,我亦岂无......重来时。”
坤宁宫暖阁之内,徐皇后目送着姬幼微那纤弱却透着几分坚韧的背影,消失在月色深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她轻轻叹一口气,身旁侍立的刘嬷嬷——自她潜邸之时便随侍左右的心腹老人,适时上前,为她披上一件织金鸾凤纹的披风。
“刘嬷嬷,你瞧着......那姬家丫头,如何?”徐皇后声音带着几分倦意,轻声问道。
刘嬷嬷躬身回道:“回娘娘的话,姬姑娘瞧着是个温婉娴静,知书达理的,眉眼之间,亦有几分福相,与......与四殿下,倒也......般配。”她措辞谨慎,不敢有半分逾越。
“唉,般配是般配。”徐皇后揉揉眉心,“只怕煌儿那孩子,性子太过孤高执拗,寻常女儿家的情意,怕是难入他的眼,更难入他的心。”
她顿一顿,语气之中,添几分忧虑:“本宫这般费心,也是为了他好,你也知晓,煌儿那孩子,身份特殊,这宫里宫外,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若身边总无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照应,本宫......本宫既怕他将来孤寂一生,亦怕那些个不三不四,心术不正的女子,动了什么歪念头,扰他清修,甚至......图谋不轨。”
她对他这个儿子的喜爱超过了所有,有时候都会让她忘记这个孩子已经站在了当世之巅。
刘嬷嬷连忙道:“娘娘慈母之心,天地可鉴,四殿下聪慧绝伦,早晚......定能明白娘娘一片苦心。”
“明白?”徐皇后苦笑一声,“他若能明白本宫半分心思,本宫也不至于操心至此,夜不能寐,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本宫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她沉默片刻,又对刘嬷嬷吩咐道:“你去,从本宫的私库之中,拣选几样精致些的钗环首饰,再配上几匹上好的苏绣锦缎,明日一早,悄悄送到姬家丫头暂歇的那个院落去,便说是......本宫赏她今日在宴上乖巧懂事,言谈得体。”
“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在追求煌儿的事上有些自卑。”
“所以,你也寻个机会,私下里提点她几句,让她莫要因煌儿今日的些许冷淡便心灰意冷,乱了方寸,宫中我会帮她的。”
“对了,最重要的就是派人去看紧妙锦,别再让她做什么傻事了!”
“是,奴婢遵旨,奴婢明日一早,便亲自去办妥。”刘嬷嬷躬身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