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明河又看了一眼工地。
总感觉有点古怪……既然回去要打车,那么在哪儿打都一样,先穿过马路回去看看好了。
她一边想,已经一边走上了斑马线。
说来也巧,当麦明河站在路中央隔道上等下一个交通灯时,正好看见一对上了年纪的游客夫妻,从拐角上转出来,一边走一边拿着手机对比张望——这个麦明河懂,如今手机上也有地图了。
有地图好像也没能阻止他们走错路;二人伸长脖子,顺着马路往前看,似乎想要在花体力走下去之前,先看看围墙在何处终止。
光看可看不出什么,因为项目工地占地不小;那么下一步,很自然地,就是找人问一问了。
那对夫妻转过头,隔着半条马路,遥遥与麦明河对上了目光。
天气不好,加上附近又是工地,所以行人稀零;麦明河咳了一声,当仁不让,已经做好了给他们指路的准备——她正要挥手示意他们等一等时,却见那妻子忽然一回头,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
那妻子看了看围墙,随即拽了一下丈夫的胳膊;二人转过身,走到两块简易板材相接的缝隙前,朝墙后打了一声招呼。
……是那个工人?
麦明河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心中突然一紧;她抬眼扫了一下交通灯,等也不等了,在鲜红小人的目光下,拔腿就朝马路对面冲了过去。
“你好,我想打听一下,”
麦明河跑近时,已经能听见那个妻子正站在缝隙前,对墙后人问道:“这里离‘红天鹅花园酒店’有多远呀?我们顺着地图走,可是游标老是转来转去的……”
那丈夫听见声响,回头看了麦明河一眼。
黑摩尔市并不以治安良好出名,他看不出麦明河冲过马路是要干什么,所以他很谨慎地把背包抱在了胸前。
“这里是工地,”墙后工人说。要不是他紧接着补充了一句,麦明河几乎要以为他是一个机器人了——“这里是福利住宅工程工地,不是红天鹅花园。”
“我知道,”对上这么一位,那妻子也有点不知所措,“这儿离红天鹅花园远吗?”
缝隙里,同样一只褐色眼睛,同样地眨了一眨,说:“不。”
夫妻二人都振奋了几分,往缝隙边凑近了一步。“太好了,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等等——
话还卡在喉咙里,麦明河不及阻止,却听墙后工人已开了口:“那里也是工地。”
什么?
游客老夫妇和麦明河同样都愣了一愣。
“‘红天鹅花园酒店’,”墙后工人说,“也是福利住宅改造工程工地。”
“你在说什么,”那丈夫愣怔下,生出几分怒气,“那是我们住的酒店,今早才——”
他突兀地停了下来。
麦明河都已走到二人身旁了,没等张口叫他们,自己也不由得被他突然截止的话给卡得一顿——怎么了这是?
丈夫对她视若不见,背包从胳膊上垂跌下来。
夫妇二人定定地看着缝隙中的一只眼睛,缝隙中的一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们。
在一片阴沉沉的雨云天幕下,麦明河愣愣地看着他们三人一动不动地对望了几秒;过了一会儿,游客老夫妇一声不吭地转过了身。
“你好,等等,”麦明河叫了一声,“你们是……”
话才开了一个头,她又是一怔。
仿佛谁也没听见她的招呼声,丈夫径自朝左手边走了,妻子却一步步朝右手边走了。二人一眼也没看对方,一个字也没交代,彼此背向而行、渐行渐远,没一会儿就拉开了距离。
该追上谁才好?
麦明河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过了几秒,才决定匆匆赶上那个妻子;她几次招呼,那妻子却全无反应,只是一步紧着一步地往前走——直到麦明河一拍她的肩头,才算叫住了她。
“你去哪里?”麦明河生怕她神智不清,拉住她,往后一指。“那是你丈夫吧?他往那边去了。”
“我知道,”妻子平静地说。
“你知道?……你们突然分头走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一个陌生人应该问的问题,也不是应该回答陌生人的事情。但妻子依然说:“他去找酒店了。我们酒店变成了工地,没有了落脚的地方,得换一个酒店住。”
麦明河第一次听见如此合情合理、又狗屁不通的话。
她的质疑太多,挤在一起争抢着要出来,反而缠结在一起了;最后她只能抓住第一个浮上心头的问题:“那你去干什么?”
“我要回‘红天鹅花园酒店’。”妻子答道:“我要过去通知他们一下,他们酒店已经变成工地了。”
麦明河忍不住一闭眼,使劲掐了掐自己的两个眼角。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她睁开眼睛,说:“这都不合理——”
妻子的脸几乎贴在她脸上了。
那一双年岁不小,已现浑浊的瞳珠,占去了麦明河大半视野;鼻尖差一点就要碰上来了。
麦明河一惊之下,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了一两步——不远处一道尖锐的汽车鸣笛声登时直直扎进了空气与耳膜里;她蓦然意识到,她这一步退到了马路上,回过头时,阴云天幕下,一双汽车车灯已亮进了视野里。
……等她仓促狼狈地重新扑回人行道上、还挨了疾驰而过的司机一句骂以后,麦明河再一张望,发现那妻子脚步极快,不仅走远了,还已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她“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如同给这一段插曲作下了结尾。
麦明河喘了几口气,一时有点闹不明白,自己刚才非要拦下她干什么。
她不就是要去福利住宅工地看看吗?
世上人要干什么的都有,那妻子想看,就让她……
唔,总是感觉有点不大对劲。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一时间说不上来。
麦明河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福利住宅改造工程工地。依然是一片静寂,只要不走近,似乎任谁都不会知道,围墙缝隙里站着一个人。
犹豫了几秒,她掏出手机,给海芦苇拨去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
“麦明河?”海芦苇似乎大松了一口气,说:“你可算是有音讯了啊!你是关机了吗还是怎么的,我们给你发消息也不回,打电话也打不进去……”
第377章 麦明河日渐增多的怪人与伊文
红天鹅花园酒店,在十二点四十分时,依然只是一栋上世纪中期风格的褐砖老楼——既无花园,也没有红色天鹅,唯有楼身上画着一只火烈鸟,似乎以供人们指鹿为马之用。
反正不是工地就好,麦明河松了口气,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让巢穴刺激着了想象力。
那妻子应该比她先一步到了;可她说了酒店是工地,它就真能变成工地吗?
就是巢穴里的居民,也没有这种说什么、什么就成真的本事呀。
“不用停,我不下车。”
麦明河察觉到出租车慢下来,忙嘱咐了一句:“我接下来要再去凯因街看看。”
幸亏她从口红上赚了一笔钱,才敢让出租车计价器一下下在心脏上猛跳。
从凯因街开始,半个街区都同样被围上了简易板材围墙,占地范围远比瞭望点大街工地大得多——麦明河贴在窗户上,看着灰白色板材迎上来,从车窗里一幕一幕地掠过去。
等等。
……刚才是她的错觉吗?肯定是吧?
人坐在车上,哪怕车子开得不快,又怎么可能看得见围墙缝隙中一闪而过的人脸呢?
“在凯因街哪里下?”司机正好问道。
“我不下,”麦明河下意识回答了一句,又立刻更正道:“等等。让我下车看看,你别走,我很快的。”
司机把狐疑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折射过来;她只好将背包当人质,押在后座上,才顺利下了车——麦明河看着板材围墙,顿了顿,才一步步走到了两块板材之间。
……她没看错。
她往缝隙前一站,不过几秒钟工夫,缝隙里已挤进来了一片肉色;一只褐色眼睛紧贴在缝隙里,看着她,眨了一眨。
短短的黑头发,蓝色格子衬衫……就连肤色,也是一模一样的深色调。
麦明河低低地吐了一口气。
她从口袋里掏出折叠起来的AI画像,对墙后工人说:“我找伊文。”
“这里是工地。”
“我知道,”麦明河早有心理准备,说:“我叫麦明河,我要找伊文。他在这个工地附近吗?”
“我不知道。”墙后工人说。
“你见过他吗?”
“是的,”墙后工人说。
麦明河其实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眼下这个情况,别说她只有活了八十六年的经验,就算她小时候骑过猛犸象,也照样找不出头绪。
他,不,应该叫“它”才对——它说话的规律是什么,作用又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人世里?
伊文没有下落,却先一步在黑摩尔市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这事,得通知猎人们才行吧?
她满腹疑问,却没有一个答案。
这感觉就像是站在一片昏黑不见五指的夜里,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看不清前路,但模模糊糊地,感到脚腕上喷来了一片浊热鼻息。
不管是在这个比喻里,还是在现实里,麦明河都不知道自己身前站着的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
她咽了一下干干痒痒的嗓子。
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做什么都好像是无用功,那换一个角度而言……她干什么都行呗?
“下城区有一个福利住宅改造工程项目,你知道吗?”
“是的,”墙后工人说。
“伊文在那儿吗?”麦明河就好像一个不称职的法医,问题成了她的树枝,只顾对着尸体一通乱戳;戳到哪儿时,会让尸体惊坐而起,那就不得而知了,瞎碰吧。
“不。”
“伊文在这个工地里头吗?”
“是。”
“那你告诉他,我马上就进你们工地——”
汽车喇叭声尖利猛烈,仿佛是打在耳膜上的一锤子,一下子就将麦明河从恍惚里击了出来;她一个激灵,回过头,发现司机正从车窗里探出头。
“你去哪儿?”他喝道,“你到底还上不上车?”
麦明河喘息着,四下看了一圈。
她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板材围墙;不知不觉间,她绕过了出租车头,人已经快要浑浑噩噩地走进马路中央了。
凯因街远比上一个工地附近繁忙热闹,车辆往来鱼贯不绝,要不是司机及时叫了她一声,她必定会一步步迈进车流交通之间。
麦明河赶紧几步走回路边,扫了一眼。刚才与她交谈的那工人,已经从缝隙里消失了。
“谢谢你,我不走了,”她探腰进车,拿起背包,把车费付了,“我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司机满面疑虑地看了她一眼,显然把她也当成了黑摩尔市里日渐增多的怪人之一。
“劳驾,我再问一句,”麦明河扶着车门,说:“从我刚才下车,到我绕过车头往马路上走,你觉得过去了多久?”
司机想了想。“不超过三分钟吧,你站那儿跟墙后的人说话,说着说着,突然一转身,就往马路中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