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倒不全是她为了脱身才说的,从刚才起,麦明河就憋半天了。
“我都明白把乔纳的情况、地点告诉你们了,这都过去几个小时了,你瞅瞅你们都忙着干什么呢?”
她这回不光训府太蓝,一伸手,把从走廊里刚现身的几个猎人也全包进去,都指了一圈——府太蓝大概实在没料到,也怔怔地让她把手抽回去了。
麦明河虽然没有孩子,但她不是头一回训小辈;别看平时她脾气挺好,柔和慈祥,可着急的时候,还给表姐家的孙子训哭过呢。
“你们也不想想,我要是真拿了你们东西,我还敢一个人跑到你们家派里来报信吗?孰轻孰重,你们几个可得好好想想。乔纳要是被耽误死了,作为他的同伴,你们晚上能睡得着觉不?”
那个浑身铆钉黑皮加渔网的女猎人,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府太蓝。
“我们自然会去救人,”少年此刻的口气,很像是在犟嘴:“……但要先知道你究竟有没有我要的东西。”
“有你个大脑袋,”麦明河说,“我来了以后,连衣服都换过了。就是有,我也不能带身上。”
这话说起来有点心虚,但是八十多年下来,心虚的话说了哪止一次,如今也能说得平平常常了。
“如果你真与我们要的伪像无关,到时我亲自给你赔罪弥补。”
府太蓝挨了一顿说,此刻也不由拉长了脸,不自觉地会臭脸这一点,倒确实符合他的年纪。
“但是该弄清楚的,必须弄清楚。按常理来说,一般人拿了我们的伪像,只会任乔纳死去,不会来报信了。
“不过,世界上有很多人,被原则驱动着行事,已经成了本能。不管这原则是‘人命关天’也好,‘金钱至上’也好,或者‘及时享乐’也好……一旦成为本能,行动时就容易不假思索。这样的人,往往只考虑如何达成目标,却很少去想是否真的应该这么做。我觉得,你就是这种人。”
麦明河吐了口气。
她不能说府太蓝错了;她确实打心底觉得,一条人命都要没了,怎么能不至少替他喊一声呢?
确实,乔纳死了,没人知道她拿走了伪像,才最符合她的利益……这一点她不是没想到,但是压根没有多去想它,只让它一闪而过。
替他求助一声,不是应该的吗?
只是这话被府太蓝一说,却好像有点不是味儿了。
“你还这么小,”她苦笑了一下,“为什么看世界却这么冷漠嘲疑?”
府太蓝充耳不闻。
“所以第一,我要确认你身上有没有伪像。第二,我需要你留下来,当一阵子摩根家的客人,等我将乔纳带回来,再以他的证言对照你的话。第三,假如乔纳也不清楚你与伪像之间是否有关,那我为了谨慎起见,还得请你与我一起走一趟巢穴,确保你没有把伪像藏在巢穴里什么地方。”
他倒细致,但“第一”这关就已经过不去了。
麦明河垂下眼皮,看着自己的衣角。
她必须得做点什么;她此刻的处境,只靠几句话,是挣脱不出去的。
忍着一阵阵的不安,麦明河咬着牙,低声说:“好,那么就先把第一条确认了吧。”
话音一落,她已把双手伸进上衣下摆里,抓住衣摆,用力朝上一卷——衣服掀到了胸口下,露出了干干净净的光洁小腹。
“等、等一下!”府太蓝好像被踩了一脚似的,登时跳开一步,眼睛匆匆忙忙转开了:“你不必现在脱——芮米!”
“啊?”那个打了许多铆钉的女猎人一愣。
“你带她去哪里,检查一下身上吧,”府太蓝偏着脑袋、盯着地板说。
“我来也不方便啊!”
麦明河重新放下衣服的时候,正好看见芮米脸上浮起一丝尴尬,小声说:“那个,我倒是不介意,但我怕她事后不高兴……”
这五个人在麦明河眼里,跟幼儿园孩子区别不大,她自己连一丝波动都没有——这算什么?
人上了年纪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行动能力以后,也就一并丧失了尊严。
她手术后住院,自己爬不起来上厕所,只能看着护工给自己换纸裤;许多时候,在那些年轻姑娘、年轻小伙手底下,她不像个会害羞、有隐私的人,倒更像一块肉。
只要能保住“蛇带”,不再重回到那样日薄西山、毫无尊严的状态里去,麦明河无论什么风险,都是肯冒的——比方说,把小腹露出来。
“蛇带”一直缠绕在她的小腹和后背上,绕了大概两圈半。
哪怕她年轻时腰挺细,能卷上两圈半的长度,也足够长了,只要有人来检查,是绝对藏不住的。
麦明河想要给他们留下一个“自己不怕检查”的印象,先松懈一点他们的怀疑;露小腹是最不好办、风险最大的动作,却也是最自然的动作——毕竟人脱衣服,大多数都是从上衣开始。
哪怕她此刻心里掂量着的那一个主意,最后没能成功实施,要是能让他们种下一个“麦明河小腹上什么也没有”的误会,对她肯定也是一个优势。
说来难,可是实际上做起来,却比麦明河想得简单不少:
她双手伸进衣摆里,把衣服压进“蛇带”和皮肤之间,等于给它包住了;隔着衣服,她握紧“蛇带”,把伪像连带衣服一块儿,用力剥了上去——当小腹露出来时,“蛇带”正盘在她的胸口上,因为被推挤到了一起,两圈之间都没了空隙。
等她把衣服放下来时,“蛇带”也又借势滑回了小腹上,重新盘好了。
“不在这儿搜的话,就去淋浴室的更衣间吧。”麦明河主动说,“至于是谁来搜,你们安排就行了,我没所谓。是女的就行。”
“那我去叫拢珍,”芮米才刚说了一句,却被府太蓝打断了。
“等一等,”他此时已恢复了平静,示意几个猎人带上麦明河,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跟拢珍一起,带她去更衣室。必须得有一个猎人在场。”
一切都安排得很快,两分钟后,麦明河已经由芮米和府太蓝一人一边地押着,走到了前台接待处;拢珍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可能是因为自己被麦明河骗了一把,脸色不怎么好看。
麦明河看了一眼前台接待的姑娘,后者正坐在那儿,只露出一张脸,愣愣地看着她。
早在向前台姑娘借梳子还梳子的时候,麦明河就发现了。
或许是因为摩根家也不希望浑身浴血的猎人,在办公区域里走来走去;淋浴室与办公区域是分开的,中间隔着一个前台接待厅。
办公区域有门禁,从淋浴室只能走到前台。
麦明河当时向前台姑娘借梳子,并非是因为她只认识前台姑娘,所以舍近求远——身处淋浴室的麦明河,那时能向其借梳子的唯一对象,就是前台姑娘;梳洗完毕后,也必须等前台姑娘领她进去见“府太蓝”。
从另一方面来说,从办公区去淋浴室,就必须经过前台接待厅。
“装得还真像,”拢珍在上司面前判断错误,语气都不好听了:“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一个路过的,”麦明河咕哝着说。
“我身上带武器了,”拢珍警告道,“你老老实实让我们搜身,别想再出什么花样。”
“我知道了,”
麦明河叹了口气,回头看看,发现府太蓝已经在接待厅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了,心中一跳。
“我可以把梳子还给那个小姑娘吗?她一开始以为我是流浪汉,没敢要回去。她现在应该敢要了。”
一边说,她已经一边往前台的方向走了——拢珍和芮米的警戒心都很高,哪里会任她这样走到前台旁边?
果然才迈出一步,肩膀上就被芮米一把抓住,手劲很沉。芮米喝了一声:“别乱动。一会儿搜完了,有的是机会还。”
“让她把梳子拿出来,”
一直正盯着她的府太蓝,蜷坐在沙发上,此刻冷不丁地开了口:“给我看看,我替她还。”
果然……心思这么缜密的人,一定会怀疑她是不是想趁假借还东西之机,把伪像藏在前台吧?
麦明河不知道猎人有没有一眼辨认出伪像的本事;但以常理考虑,再怎么经验丰富的猎人,应该也有拿不准的情况,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全看出来吧?
验钞机还有失误呢,何况人眼?
再说,她要的时间不多。
她只要一瞬间;目光从自己身上挪开,落到梳子上的一瞬间……
前台接待厅是封闭空间,没有窗户,唯一的电梯还要刷卡才能用。
这儿是摩根家的地盘,有三个人看着麦明河,其中两人还是猎人。
再加上她刚才表现得坦坦荡荡、好像身上什么都没有,根本不怕搜一样——在这几个因素齐备的情况下,只要猎人也是人,麦明河觉得,他们都会在这一个瞬间里,稍稍松开一点注意力的。
麦明河带着一左一右、如影随形的两个护法,走到沙发前,将梳子递给府太蓝。
府太蓝坐在沙发上,伸出手——他接过了梳子,也在同一瞬间里,接过了芮米和拢珍的注意力。
那只是极细微的、目光的一点点偏移,但麦明河捕捉到了。
人被逼到她这个地步,总是能爆发很大潜力的。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麦明河要逃脱的时候,竟会选择往府太蓝所在方向跑:不声不响中,她忽然一脚踩到沙发上,在其余几人从梳子上抬起目光的同一时间,麦明河已撑着沙发椅背,往后方一跃,笔直地撞向后方那一面墙壁。
不知是谁的手,从她小腿上抓过去,生疼生疼。
反应够快的;但是那人依然晚了一步。
墙壁上,正在播放Morgan & Morgan公司广告宣传片的屏幕,已经温柔地打开一条通路,吞噬了她。
府太蓝那一段发言后,麦明河应该评价他小小年纪很cynical,但这个词翻译不成中文,翻成“愤世嫉俗”真的很奇怪,于是我生造了词,拼尸现场,不怎么优雅,对不起。
前台接待室有屏幕这个线索,我可是深深挖坑埋起来的,用心程度堪比猫埋shi,而且隔了十几章都没出现,我觉得应该大家都忘了……
但也担心线索埋得太深,说不定会有反效果,也许别人看了不会觉得草蛇灰线,只会觉得我临时一拍脑门,机械降神,不,机械降屏幕……
PS;看今天更这么晚,就知道我又卡文了啊啊啊啊啊
第66章 麦明河再入巢穴
……你说说,这都叫怎么一回事啊。
才离开巢穴不到一天时间,怎么又进来了呢?
麦明河双手抱头,对于下一步该怎么办,茫然不决。
她一头掉进巢穴,大概是十几分钟之前的事。
麦明河原本还以为,自己会掉回圣路易斯医院,那就要小心“乔纳”和细长居民、还得躲摩根家追兵了,所以必须第一时间从圣路易斯医院脱身才行。
但是她没想到巢穴挺体贴,完全免去了她这一趟腿脚。
她掉下来的地方,是一个卫生间隔间——具体是哪儿的卫生间不清楚,但门后贴着一张酒类饮品的广告,所以肯定不会是医院卫生间——而且,还正正好好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
每次进巢穴时的落地点,难道都是随机的吗?
那猎人家派的人,怎么确保能一起进来、一起行动呢?
摩根家的猎人一见自己跑了,肯定会立刻跟进巢穴……他们会落在什么地方?会先来抓自己,还是先去救乔纳?
看样子,他们至少应该没有落进这个安安静静的洗手间里——不然她早就听见动静了。
麦明河壮着胆子拉开一点点门,从门缝里看了一眼。
……一个女人正站在洗手池前,对着镜子补妆。
是居民吗?
怎么居民还要补妆呢?那女人知道此刻有一个隔间里,多了一个人吗?
算了,等她走了再出去吧,麦明河心想。
因为那女人站在洗手池最左端、紧挨着墙的位置,从麦明河所在的角度,仅拉开一个门缝的话,就只能看见一个背影,看不见镜子。
从背后看,那女人一身浅藕色修身连衣裙,白金色细腰带,高跟鞋与裙子同一色系;不仅正常,看着还颇为精致——可这儿毕竟是巢穴,谁知道一转过来,那女人会露出一张什么样的脸?
这儿是巢穴,是吧?
出人意料的事经历太多,她也不敢保证这一点上,就不会发生“意料之外”了。
麦明河悄无声息地缩回去,干脆把马桶盖子放下来,坐上去。
从门下一截空里,是外头的瓷砖地面;那女人离开洗手间的话,正好能看见她一双走过去的脚。
卫生间两侧隔板,都是同样下不接地、上不顶天。
麦明河坐在马桶上,总觉得心中有一种毛毛扎扎的不安;她一会儿低头看看隔壁地面,一会儿抬头看看隔板上方,总怕在不知不觉之间,哪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