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本人图鉴》被腰斩的决议最终还是出现了。
一直以来，令人担心的传闻变成了现实，一股压抑的气氛笼罩在一群只有短期合同的员工身上。
村上小姐开始轮流找众人谈话，却迟迟没有找到藤原圭。
节目组会接触大部分短期员工的劳动合同，但同时也有一部分员工的合同会转为长期。
藤原圭应该就是其中的一员，虽然还没收到人事部正式的决定，但是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藤原圭拍摄的“咯咯一笑”系列的搞笑短片，的确是收获了大批读者的欢迎，那些短片甚至还被单独剪辑了出来，整理成了合辑被福山台播出，收视率竟然达到了10%。
虽然也不是多高的收视率，但是高出《曰本人图鉴》一大截，而且从观众来电大部分都是冲着“咯咯一笑”来的，可以看出来，节目后期收视率的增长，恐怕和搞笑短片的插播脱不开关系。
藤原圭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不久后，村上小姐找到了藤原圭，“藤原君，现在有空吗？藤井次长想见你，方便去一趟吗？”
上司见下属，有没有空，方不方便，不都得去么……藤原圭在心里腹诽，站起身来说道：“没问题，现在有空。”
“那个……”
藤原圭跟在村上小姐的身后，还是忍不住询问道：“不应该由您和我谈吗？”
村上小姐回头冲藤原圭嫣然一笑道：“藤井次长说要亲自和你谈，恭喜你了藤原君，听说松下老师很看重你。”
“松下老师？”藤原圭皱了皱眉，“请问是哪个松下老师？”
“是松下伸也老师，我社的王牌编剧啊。”村上小姐笑道，“高功力难道还有第二个有名的松下么？”
藤原圭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便有了数，朝着村上小姐笑笑，便没再说话。
村上小姐又说道：“听说无论是小林制作人还是福山台的佐藤监督都对藤原君赞赏有加呢，对了，听说咯咯一笑栏目是藤原君独立编撰的剧本？”
藤原圭点点头：“是这样的。”
“那个节目真的非常有趣，我每次看的时候都笑得停不下来。”村上小姐捂着嘴笑道，“藤原君真的非常有才能呢。”
藤原圭也配合地点头微笑：“多谢喜欢。”
村上小姐把藤原圭带到了一间办公室前，敲响了办公室门：“藤井次长，藤原君已经到了。”
办公室内传来男人说“进来”的声音，村上小姐推开门，向藤原圭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藤原圭走了进去，只见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同时看向藤原圭。
其中一个，是不久之前见过的次长藤井宏上，而另一个，则有些脸生了，穿着一身灰步衣裳，手里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把白纸扇，脸腮无肉，双眼浑浊，正笑着望向藤原圭。
他就是松下伸也，曰本着名的电视剧编剧。藤原圭虽没见过他真人几次，但是在电视访谈里和同事的闲言碎语中听说过这人。
第三十六章 拜我为师
“藤原君，请坐。”
藤井宏上指着一张椅子说道，藤原圭坐了下来，问道：“有什么事吗？藤井次长。”
“哎呦，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会装傻，明明心里一清二楚，却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松下伸也忽然说道，将手中的纸扇微微展开，遮住嘴巴，纸扇后传来带着笑腔的声音。
“装傻的人一般都是精明的人啊。”藤井宏上笑着说道，“藤原君，《曰本人图鉴》被腰斩的消息你想必已经听说了吧？”
藤原圭点了点头：“是的，真是非常令人惋惜。”
“令人惋惜？惋惜之处在哪里呢？”
“《曰本人图鉴》这档节目倾注了所有工作人员的感情与辛勤劳动，就好像我们的孩子，孩子夭折，任何父母都会心痛的。”
藤原圭尽量回答得滴水不漏，虽然他也对这个节目嫌弃的要命，但还是做出一副痛惜的样子。
作品是孩子吗？只有前世刚毕业的藤原圭才会这么幼稚。现在的藤原圭对待作品的态度要冷血得多：作品就是产品，产品不受到市场的欢迎就理应废弃。
但这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为好。
“说得好，不过藤原君，要是真的想做出好节目，总是这么感性可不行啊。”松下伸也将纸扇一合说道，“无论对于电视台还是制作公司来说，收视率就是一切。好看的节目公司会加大投入，不好看的节目则会惨遭腰斩……这可不是公司决定的，而是观众决定的。”
“观众拿着遥控器挑选电视节目的时候，可不会去想这个节目是哪个人的孩子，并怀揣着同情心看下去。观众对节目不会抱有任何同情心理，我们自然也不能投入这样懦弱的感情，知道了吗？藤原君？”
“受教了。”藤原圭微微一低头。
“是的呢，虽然你天赋不错，但是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话说到一半，松下伸也忽然顿住，转头看着藤井宏上，一笑说道：“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对吧，藤井桑你继续。”
藤井宏上笑道：“是的呢，松下老师你太心急了。”
然后，他继续对藤原圭说道：“藤原君，在职场上，价值是很重要的，无论是节目，还是人。节目要拼命展现出它的价值，公司和电视台才会重视；人也一样，人也要显现出价值，上级才会青眼相看……”
藤井宏上拿起桌前的一个茶杯，啜了一口，继续道：“《曰本人图鉴》正是没能展现出价值，所以会被腰斩；而没有展现出价值的员工，则会被放弃……”
藤原圭强忍着没有发出“嗤”的声音，不过这个时代的曰本人还是实诚，放弃就直接说放弃，开除就直接说开除，而不是发明一些“优化”“毕业”之类的新词。
“和藤原圭一同做过节目的许多同事，想必现在已经离开公司了吧？”
藤原圭点了点头道：“是的，已经好几天没有遇见他们了？”
“放弃员工并不是我们的初衷，但是我们也不会在没有价值的人身上白白耗费劳务预算……”藤井宏上叹了口气，然后便与藤原圭对视道：“藤原君，你知道吗，其实你本来也是在被解除合同的人员名单里的。”
藤原圭眯了眯眼。
藤井宏上依然没从藤原圭的脸上看到任何他所期待的反应，惶恐、祈求，这些表情统统没有，这让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好感顿时又少了三分之一。
“不过我把你的名字从名单中划掉了……”藤井宏上慢吞吞地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藤原圭笑了笑：“是因为藤井次长发现了我的价值了吗？”
藤井宏上皱了皱眉：“发现你的价值的不是我，而是我旁边的这位松下老师……你想必听说过他的大名，在放送界工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松下伸也才对。”
“当然听说过，久仰松下老师的大名了。”
“藤原君，我记得你之前在高功力的职位是AD对吧？”这时松下伸也开口说道。
“是的。”
“藤原君有没有兴趣做编剧呢？”
藤原圭顿了顿，“的确有考虑过。”
“果然如此，一个对文字不感兴趣的人是不会撰写出那么有趣的剧本的。”松下伸也笑着用扇子拍打着掌心，“藤原君，做我的弟子怎么样？”
藤原圭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松下伸也。
“看看这孩子，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藤井宏上笑着说道，“是这样的，松下老师看了你拍摄的咯咯一笑系列，觉得十分有趣。或许你的才能更突显在文本方面，而不是监督执行，我也觉得编剧这个职位更适合你。你觉得呢，藤原君？”
藤原圭心里已经知道这两条老狗打什么主意了，头微微歪了歪，“我的确有成为主创编剧的想法，我也有信心能写出令观众满意的剧本来。”
藤井宏上的眉头都快拧出太鼓结了，“藤原，一个新人是不可能直接做主创的，得从编剧助理，台词编剧，分集编剧，一步步来，最后才能到主创。一步登天是外行人的妄想，我还以为你是个行家呢。”
松下伸也笑着拍打藤井宏上的肩膀说道：“不要介意，藤井桑，年轻人总是对未来有美好想象的。不想成为主创的编剧不是好编剧。”
“但是藤原君，路总是要一步步走的。编剧并不是那么简单和想当然的工作，你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才是。写一个五分钟的恶搞对话，和写一部十几集，每集四五十分钟的电视剧，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工作，你了解吗？”
松下伸也展开纸扇，微微扇着：“我收过九个弟子，其中有六人都已经正式走上编剧道路了，如果你肯踏实学习，我和你的师兄们都会在你的职业道路上给予你一切帮助的。”
说着，藤井宏上在桌上推过来一份制式合同，“藤原君，松下老师对你真的很看重，为此，他甚至说服了片冈专务，给你提供一份长期合约，你可以看看。”
藤原圭拿起桌子上的那份合约，往关键的地方看了两眼，随即用合同挡住自己的脸——他怕自己忍不住露出冷笑的表情。
竟然是终身合同……早听说松下这老小子江郎才尽，之前收的弟子也写不出好作品了，果然现在为了找新枪手已经不择手段了。
第三十七章 血腥的师门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多消息外人不知道，但是业界的人不可能没有耳闻。
松下伸也今年五十五岁了，创作鼎盛期是四十岁之前，后来几乎就没动笔写过什么东西了，但是却依然有作品问世，几乎都是由弟子代劳的。
这在编剧界不算什么新鲜手段了，每部电视剧的单一署名下，其实凝聚着许多人的心血，这是业内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曰本社会对年轻人非常残酷，其中一个加害年轻人的手段就是“师门”。
藤原圭前世的时候经常在《意林》之类的杂志上看到一些称颂曰本匠人精神的文章，为了表现曰本人对手艺精益求精的态度，经常会拿什么天妇罗之神、寿司之神之类进行举例。
说是天妇罗之神的弟子都七十高龄了，都尚未出师，甚至四十岁之前都在做一些简单的杂务工作，直到两鬓斑白了，才有了亲手制作天妇罗的资格。可见哪怕是一只炸虾，他们也会抱着做天大的事的觉悟，这是大和民族精神的缩影吧啦吧啦的。
藤原圭刚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就感觉奇怪，但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多年后猛然醒悟。这不就是一种典型的职场欺压的手段么？
老师傅为了能一直把弟子当成廉价劳动力使用，不肯传授真正的技术，美名其曰磨练心性，先削三年土豆再说。
马勒戈壁，炸个虾而已，需要学几十年？又不是造航空母舰！还匠人精神，匠你马勒戈臭壁的。
不得不说曰本人在这方面真是有本事，什么狗屎都能包装得漂漂亮亮的。
而松下伸也，也在用着类似的手段控制着门下弟子。
松下伸也这条老狗，虽然写剧本的能力日渐消退，但不得不说眼光随着年岁增长日益毒辣了。
他会故意去寻摸一些有天赋的年轻编剧，收为弟子，然后长久地霸占他们的知识财富，直到弟子也江郎才尽，写不出东西来了，再放他出师。
弟子在他门下，别的没学到，迫害年轻人的手段学了一手，于是有样学样，用同样的方法以招揽弟子的名义雇佣枪手。真可谓是遗毒无穷。
之前松下伸也有一个弟子，就是因为酒醉后抱怨了几句，说松下师父还不放他出师，明明已经以他的名义写了很多东西了，消息传出后竟直接被雪藏。
“这狗东西……”藤原圭嘟囔道。
“藤原君，你说什么？”松下伸也笑着问道。
其实他好像听见藤原圭在骂脏话，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应该是听错了，哈哈哈……
“其实，话说回来，松下老师应当算是藤原君的恩人呢，把本来会面临解除合同的你从失业的深潭里解救出来了……”藤井宏上笑着点头，“你以后可要好好孝敬师父才行。”
说着，藤井宏上递过去一支笔。
“藤原君，先签字吧，印章回头再补好了。”
在他们的想象中，在他们向藤原圭提供了一份终身合同后，藤原圭应该会感激涕零才对。
现在经济环境这么差，大企业都在裁员，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比比皆是，平成肥宅好似被流水线批量生产般源源不断的出现。
这时后，谁能给年轻人提供一份大企业的长期合同，那和在世父母也差不多了。而且松下伸也作为知名编剧，给他当枪手……呸，当弟子，也是许多立志于成为编剧的年轻人梦寐以求的事，应当感激涕零才对。
是的，事实上松下伸也并不缺愿意成为他弟子的人，只是他挑选弟子也是有一定要求的。
不久前他看了咯咯一笑的合辑，当时他很兴奋，便立刻联系藤井宏上，得知了作者的身份。
在知道藤原圭只是一个大学即将毕业的学生后，他很高兴。因为这是个年轻人，年轻就意味着还有着很长时间写作生命，当然，也意味着容易哄骗。
藤原圭看着合约，笑了笑，将合约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了桌上的钢笔。
成了……松下伸也笑着展开了扇子，冲着自己扇了一扇。
然而下一秒钟，藤原圭将钢笔压在了合约上，抬起头来注视着二人，说道：“很抱歉，容我拒绝。”
松下伸也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藤井宏上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藤原君，这是为什么？”
“藤井次长，我暂时没有拜任何人为师的打算，请你理解。”
“那合约呢？合约你也不想要了吗？”藤井宏上黑着脸问道。
“这份合约的代价就是必须拜入松下老师的门下吗？”
藤井宏上沉默了片刻，说道：“是的，毕竟如果不是松下老师想要收你为徒，你现在已经被清退了。”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藤原圭站起身来，“这段时间受到了高功力制作的照顾，真的十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