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口等车时，他父亲也跟在那里，嘴里就没停过，一些话反反复复的说了不知道多少次。
主要就是交代他出门在外要小心，不要跟人置气，不要沾上赌嫖什么的不良习惯，不要太拼命，也不要太省着。
还说盖房子的事情不要那么着急，他在家里也能挣点钱。
该花的钱还是得花。
这些话前些天就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现在又拿出来反复的说，就怕儿子没听进去会吃亏。
上辈子不是这样的。
上辈子父子俩的关系很不好，严鑫很反感他父亲，在他等车的时候，他父亲都没有过来——怕惹起他厌烦。
一直到车开动一段，严鑫才在路边自家的一块棉花地看到他父亲拿着把锄头站在地里，眼睛就看着车。
脸也随着车的位置移动。
一直到彼此都看不见。
当时那样的画面落入严鑫眼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只是多年后却成了他记忆中的一根刺。
那个时候，父亲心里应该也是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的吧，却没有说出来。
此刻，听着父亲翻来覆去的说那些话，严鑫并没有烦腻的感觉，反而觉得有这么个人唠叨着，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情。
他也不免叮嘱他父亲：
“我现在不读书了，可以出去自己挣钱，家里的经济压力没有那么大了，你也不要像以前那样辛苦，差不多就可以了，该休息就得休息，不要硬撑着。”
“还有你住的那房间光线不好，我不在家了，你就住我那房间吧——房间老是没人住也不行是不？”
“以后伙食也弄好一点，不要一年上头荤腥都见不到一点，怎么这一个月也要吃几次肉，营养不良可怎么行？”
最后，严鑫还祭出了王牌：
“我以后结婚生孩子了，还指着你帮忙带孩子呢，你可千万不能把自己身体搞垮了，到时候我指望谁去？”
虽然他不知道这辈子该找谁结婚生孩子，但给父亲画一个饼，以孙子的名义让父亲多注意自己的身体，那还是没问题的。
他父亲听到他这么说，当时就表示以后会注意身体的。
等了半个多小时，车过来了，严鑫才告别父亲上车。
放好行李，坐上了车，他父亲还在窗外大声跟他说：“出去要注意安全啊！”
“我知道，”严鑫道，“你也要注意身体。”
车发动，父亲就站在那里看着车远去。
严鑫也在车窗边看着看着他的父亲。
已经说了很多话，总感觉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
上辈子出去打工的时候，倒是没有这么多感触，反而觉得摆脱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获得了自由，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多年以后才发现，自己最眷恋的，竟是自己当初最憎厌的。
村里没有到市里的中巴，只有去县城的，到了县城然后再转车到市里，再坐火车去他们的目的地，粤省某个地级市的镇上。
搭车一起出去的，一共有十几个人，一多半是他们村的，还有几个是邻村的。
他们住在不同的生产队，搭车的地点也不一样。
车开了一里多路，到了另一个路口，冯晨才上车。
他父母和妹妹都过来送他了，把他一直送上了车。
看到严鑫，冯母还给他打了个招呼：
“小严，你跟我家小晨是好朋友，到外面你们可要互相照顾。”
严鑫讨厌这个女人，但脸上还是露出微笑，说道：“阿姨你放心，我们会互相照顾的。”
他看到了车窗外的冯曦，两个人有着一瞬间目光的交流，然后严鑫就移过了的目光。
车开动了百多米，严鑫再回首，看到冯曦还在向着这边望着。
心里想着：“虽然上辈子经常听到她抱怨她哥，说她哥自杀把她一辈子也给耽误了，可他们兄妹感情是真好。”
他没有兄弟姐妹，了解不了这样的情感，心里还挺羡慕的。
中巴车往前又停了两个路口，才把这一趟要出去打工的人都收齐了。
那些人有的严鑫认识，有的不认识，基本上都是跟他和冯晨一样十八九岁的少年。
但里面也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是特意请假回来搞双抢的，搞完了就继续去打工，顺便从老家带一些人去打工，挣点外快。
这一支出去打工的队伍，就由这个人带着。
此人姓王，大家都叫他老王，是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的，每带一个人过去做小工，老板会给他一百块钱的好处费。
对于村子里这些从来没有出去找工作的人来说，去了就有事做，也比自己一个人没头苍蝇一般在陌生的地方找工作要强。
这属于双赢，大家都有好处。
上辈子严鑫就是跟着这些人一起出发的，只不过上辈子的队伍没有冯晨，只有十二个人。
这辈子多了一个冯晨，就变成了十三个人。
老王点了一下人数，确定都来了，在车上就让大家互相介绍，还跟他们说起了工地上干活的一些事情，什么工作轻松一点，什么工作累一点，什么工作挣钱更多一点，什么工作更危险。
在他嘴里，在工地上努力一点，一个月挣一千多块钱没什么问题。
要是有上进心，做工的时候还能学点技术，那收入就更高了。
大家都听得挺认真的，包括冯晨。
严鑫没认真听。
该听的上辈子他都听了，而且听了也没什么意义。
因为上辈子到了那个工地，他也就搬了一天的砖，然后发现自己的体能hold不住这么有前途的工作，果断的选择了离开，在当地找了一份小区保安的工作。
这辈子他也不想去那里搬砖。
上辈子不干搬砖的活，是因为年少不懂事，吃不了那个苦。
这辈子他不想去做那活，是因为他知道那个建筑工地恶意欠薪，这一批去那里的人，到过年的时候都没有拿到属于自己的工资。
到了第二年六月份，他们闹了几次事，这才将工钱给拿到。
这个坑严鑫可不想踩。
第8章 小榕镇
中巴车到了县城，然后又转车去市里，到了火车站，还不到十一点，排队买完票出来，也才十一点半。
现在不是春运期间，也不是黄金假期间，火车站的客流量并不高，买票还是挺容易的。
他们买的是去羊城的火车票，晚上七点多的车，早上五点多到。
到了羊城火车站，再去附近的汽车站坐长途汽车直至目的地。
买了票后老王就带着他们去火车站旁边找了家饭店吃饭。
这里饭店多，价格比别的地方要贵一些，不过，再怎么贵也比火车上的盒饭来得良心得多。
至少没那么难吃。
十几个人凑份子，在饭店吃了一顿，少年们还很贴心的没有让老王出这个份子钱——是他带大家出来的，好多东西都要他来指导，就吃个饭还让他出钱，也未免太不讲究了。
吃完饭后，老王还让他们每个人买两桶方便面，作为他们的晚餐和早餐。
方便面不好吃，但至少比火车上的盒饭要好吃一点，还便宜。
在外面还转了一会儿，候车室才对他们这个车次的开放，他们才进去里面。
冯晨和严鑫坐在一起，跟他说：“这一次出来，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我就不回去了。”
严鑫笑着说道：“人回不回去不要紧，记得每个月寄钱回去就可以了，你妹还等着你给她挣来读书的钱呢。”
冯晨犹豫了一下，有一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刚开始两个月我可能不会寄钱回去，领了工资，我想先买一台手机，这样跟家里联系会方便一些。”
现在手机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他们村里都有一些手机用户。
带他们来的老王就有手机，只是在这里没有用过，漫游费太贵了，不管是打电话还是接电话都要钱，用得肉疼。
这玩意儿对年轻人有着致命的诱惑，从前、现在、未来，就没有几个年轻人能够抵抗得了。
上辈子严鑫出来打工，头两个月的工资就攒在那里买了一台手机，还是一台杂牌机。
他也没有立场说冯晨，只是点头：“在外面打工，买一台手机确实很有必要。”
想到工地压着工钱不给的事，看了一下周围没有村里的人在，便低声问道：“到了那里，你准备找一份什么工作？”
“不就是搬砖吗？”冯晨道，“我们什么技术都没有的人，到了工地还能做什么？”
“为什么非要纠结工地呢？”严鑫道，“我们可以另外找工作啊。”
冯晨愣了一下：“老王把我们带去工地干活，我们到了那里却去别的地方找工作，那是不是有一些不适合？”
“这有什么不适合的？”严鑫道，“我们只是一起出去打工，又没说一定要去他那里干活。”
他们是跟着老王一起出去，但并不等于他们一定要去老王的工地干活，只是一起出去有个照应，他们也可以自己找工作。
虽然老王希望他们都去工地干活，但也向他们表示过，这个并不是强制性的，去建筑工地干活虽然挣钱比较多一点，但也很累，不是什么人都干得了的。
想要获得一个人一百块钱的介绍费，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在工地干满一个月。
他也没指望着带过去的十二个人都会留在工地给他带来介绍费。
能留下，固然是好，落实了那一份帮忙介绍工作的人情，还能获得一百块的介绍费。
不能留下，他也不会强求，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人，没必要为了一百块钱的介绍费弄成仇人。
上辈子严鑫就是做了一天受不了了，选择另外找工作，老王并没有怪他，还告诉他去什么地方更容易找到工作，什么样的工作更容易找。
别的人也就算了，不熟，顾不到，可是严鑫不希望冯晨踩进那个坑里去。
他对冯晨说道：“工地干活挺辛苦的，就你这身板，我觉得你未必能够吃得消，还不如另外找一份没那么累的工作。”
他不好说他知道那个工地未来会拖欠农民工的工资，也就只能这么说了。
冯晨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人生地不熟的，自己找工作没那么容易吧？而且老王不是说了吗，工地干活，累是累点，但挣到的钱更多一些，咱们出来可不就是为了挣钱吗，累一点怕什么？我还是想试一试。”
严鑫也不好说得更多，只能道：“试一试也成，不过我知道我的身体吃不消，到时候我会另外找工作。”
冯晨笑道：“那好啊，以后你要是找到了好的工作，我又在工地做不下去的话，就去投奔你了。”
严鑫笑了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该说的已经说了，冯晨不听，他也没办法。
继续说下去，要是传到了老王的耳朵里，恐怕就会生出意见来。
——他可以不在工地做，选择自己出去找工作，但是鼓动别人也不在工地做，那就有点砸老王饭碗的意思了。
他们在候车室等了一个下午，七点多的车，六点多就开始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