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微微有些紧绷。
安森嘴角的笑容上扬起来，“放松，放松。这里不是法庭，你们也不是被告人。我只是试图展开对话而已。”
“让我猜猜，你们全然没有想过演员是否适合角色，因为你们在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侧重的是一个设定一个概念一个噱头，却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这个角色的根源，也就是角色动机。”
“自然而然地，你们对演员没有要求。”
“老实说，到底是一个花瓶还是一个实力派出演这个角色都没有问题，因为演员根本就不是重点，对吧？”
——这话，有些重了。
埃里克看了麦基一眼。
如果是平常，有人对他们的剧本指手画脚，麦基早就喷回去了。
他们整整花费七年时间在这个剧本上，里面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部分全部了如指掌，并且他们反反复复更改、修整，尽管不能说百分之百没有漏洞，但任何的质疑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如果有人挑刺或者拒绝，他们两个绝对会拒绝退让地捍卫剧本，甚至因为太过强势而导致合作谈判停滞不前。
然而。
此时麦基却说不出话来，事情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更重要的是，安森是真诚的也是温和的，没有挑衅没有傲慢，完全站在平等位置上展开交谈。
不知不觉地，他们居然真的侧耳倾听安森的话语——
这是新鲜的体验。
既然两位编剧双双沉默，安森就继续说了下去。
“电影的细节和回环，一切堪称完美，确实能够看出你们不断琢磨不断调整的心血，但在这个故事里，埃文依旧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如果他那么深爱凯勒，甚至不惜飞蛾扑火的程度，为什么他们分开的七年，他始终不曾联系过她，哪怕一通电话都没有。”
“又或者说，没有电话，但他的生活里也没有她的痕迹。”
“这，是根源，也是动机。”
“当然，在商业类型电影里，这样的动机往往不重要，一句‘爱情万岁’就能够让所有故事变得合理；但这部电影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个爱情成为撬动整个地球的支点，甚至成为埃文不惜燃烧自己生命的动机，如果电影没有说清楚，无疑是遗憾的。”
“特别是当电影在其他细节层面如此完美如此无懈可击的情况下，偏偏在起点在根源留下一个瑕疵，我认为这是值得讨论也应该讨论的重要部分。”
安森没有咄咄逼人，丢出问题之后，把空间让出来，等待麦基和埃里克的回答。
不由自主地、悄无声息地，埃里克和麦基就陷入沉思里，思绪汹涌；反而是安森退后一步安静了下来。
气氛，悄然颠倒了一个位置。
第573章 一枚种子
安森可以继续咄咄逼人，安森可以抓住占据上风的机会继续灌注自己的意见一鼓作气地摧毁两位编剧的防线。
然而，他没有。
不仅没有，安森还故意摁下暂停键，留下喘息和反应的空间，允许两位编剧整理思绪。
他甚至礼貌地向侍应生表示感谢，接过自己的苏打水，并且侍应生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你是安森吗”，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安森还为侍应生的围裙签名。
安静，友好，那种欢乐轻盈的气氛在空气里涌动。
因为从根本来说，安森的目标不是摧毁两位编剧牢牢掌握主动权并且接管整个项目真正成为掌握生杀大权的制作人；而是和两位编剧兼导演寻求一个恰当的合作方式，携手完成一部作品的拍摄。
安森不准备彻底接管剧组，他不认为有这样的必要。
策略和手段，最后通往的终点不是权力，而是作品。
于是，在安森的控制下，谈话摁下暂停键。
然而，麦基和埃里克却始终没有开口。
一直到现在，麦基才意识到，他们不止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他们把安森当作一个金主，一个渴望成为制片人却没有艺术思考的花瓶，一个随便就能够操控的牵线木偶，一个他们完成自己梦想项目的踏脚石，一个依靠颜值取得成功但脑袋里全是草的幸运儿，一个物件一张支票一个标签反正不是一个演员甚至不是一个拥有完整人格和自我灵魂的人。
但现在看来，拥有这样想法的他们才是小丑。
这些年来，他们自诩剧本完美，不允许任何人指指点点，不要说修改了，甚至就连一点点质疑也会引爆地雷，这也导致他们的合作谈判遭遇诸多困难。
他们抱怨他们抗议他们把自己的怀才不遇全部推给别人，他们认为别人无法理解自己的创意和心血，他们相信自己就是下一个詹姆斯-卡梅隆或者雷德利-斯科特（Ridley-Scott）只是没有人赏识罢了。
然而现在，安森却愿意开诚布公地展开自我检讨——
他适合角色吗？
也许适合，也许不，一切的根源在于他们的剧本创作侧重“蝴蝶效应”的概念，却犯了许多科幻电影一样的致命错位，注意力放在设定上，反而忽略了设定里面的人，那些角色的血肉和灵魂，才是让科幻电影与现实接轨的关键。
当然，也不是说麦基和埃里克没有想过。
他们的确想过，并且调整过，不断为角色增加细节，但当局者迷，又总是一次次卷入科幻设定里，一心一意想着弥补漏洞，让蝴蝶效应的影响能够连成线，不知不觉就把角色的动机和设定想当然化。
此时，面对安森的坦然、真诚、直率，辩解和反驳一下就卡在喉咙口，看着倒映在安森湛蓝色眼眸里的自己，不由陷入思绪，重新开始审视自己：
他们以为剧本已经完美，他们相信没有人比他们更适合担任导演，但如果他们错了呢？
然后。
安森重新看向两位编剧，确定他们没有发表观点之后，这才继续。
“其实，有一种解释。”
“执念。”
“也许，一开始，埃文只是想着，如果自己能够改变过去，他就可以重新书写自己和凯勒的过往历史；慢慢地，慢慢地，这就演变为一种执念，陷入牛角尖里，仿佛这是自己通往幸福的唯一路径和办法。”
“当这样的执念无法实现的时候，那种徒劳无功的失落和万念俱灰的绝望，让自己感觉在命运巨人面前的渺小和无助。”
安森，谨慎地抛出了自己的想法。
安森清楚麦基和埃里克的坚持，换一个人站在他们的位置上，恐怕也难以接受别人对自己的七年心血指手划脚。
但重点在于，安森相信，作为演员，他和角色之间的化学反应也是构成电影的重要部分，不能忽略。
所以，安森没有操之过急，而是步步为营地切入，在两位编剧察觉异常之前，悄无声息地反客为主。
果然，麦基被卷入安森的节奏里。
麦基从安森的话语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挺直腰杆，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至少，这能够证明他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的。
却没有想到，安森一顿，嘴角弧度轻轻上扬起来，“但如果是执念的话，剧本就需要埋下一枚种子，让这个起源这个动机能够伴随故事的发展生根发芽，否则所谓的执念也只是一厢情愿的解读而已，空中楼阁罢了。”
埃里克流露出深思的表情，“什么意思？”
安森反而没有着急切入答案，“你们才是编剧，答案应该在你们心里，你们比我更加了解这个剧本。”
不动声色地，安森把主动权推了回去。
埃里克略微一想，“你的意思是，在故事开篇的部分，我们应该展现埃文苦苦思念凯勒的情节？”
“比如，他和女朋友约会的时候依旧会想起凯勒；比如，他的电脑里依旧留着当年写给凯勒的情书？”
“比如，他依旧留着凯勒的纪念品；又或者是他查询到了凯勒的手机号码，几次试图致电却还是放弃？”
不愧是编剧，在这个项目里耕耘七年，灵感信手拈来，一个又一个设定脱口而出，完全不费力。
没有想到，安森却摆摆手，“不不不，这就显得太直白太肤浅了，只会让埃文看起来像是一个混球。”
“这样的设定，更像是初恋是白月光，明明他处于一段关系却始终念念不忘过去，整个故事的症结完全击中在爱情上，这显得非常愚蠢也非常肤浅。”
“真正的高明应该在于，曾经的遗憾和缺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在生活里形成一系列的影响，以至于失去拥抱幸福的能力。”
“当他试图追溯过往、顺着心理裂痕重新回顾自己的时候才意识到，那些缺失深深烙印在骨子里，因为家庭因为爱情因为童年经历而形成了某些缺失。”
“比如，丧失爱人的能力，丧失相信幸福的能力。”
如此一来，就不再局限于“初恋白月光”的粗糙设定，而是拔高整个故事，不止爱情，而是一种幸福感的缺失。
最重要的是，完美地和埃里克、麦基创作的剧本契合——
从一开始，埃文就在寻找，通过心理医生寻找自己缺失的拼图。
果然，安森一说，两位编剧脑海里的开关马上打开，大脑终于再次运转起来，这样的打开方式可以接受。
第574章 临门一脚
“蝴蝶效应”这部电影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不止局限于时空穿梭而已，基于心理学的变化去理清那些脉络和框架，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有根源的。
正是因为如此，当其他外行人指手划脚的时候，麦基和埃里克格外反感，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安森从根源和动机切入话题的时候，麦基和埃里克不由自主就被卷入其中。
不过，安森对心理学没有深入研究，他也不太确定，只能抛出一个可能性，等待灵感碰撞的头脑风暴。
“也许，我们应该留下一个线索。”
“比如，尽管埃文现在处于一段关系里，但他并不快乐；再比如，埃文始终认为自己的生活残缺了什么，不经意间容易愣神发呆，却找不到原因。”
“还比如，他可以保留一些最纯粹最简单的美好回忆，又或者是生活习惯，这个动作或者状态能够和凯勒联系起来，从心理学层面联系到过去。”
“许多人相信初恋是不可取代的，原因有很多种可能，其中主要的一部分理由就在于当初这份爱情的简单，不掺杂利益和生活烦恼，一种纯粹的关系，所以人们容易把初恋和终极幸福画上等号，就好像我们渴望回到童年一样
“正是因为如此，埃文认为实现初恋，生活就能够圆满。”
“在电影的第一幕里，不需要太多，只需要留下一个线头，一个回忆、一个习惯、一个源自于凯勒的联系，这就能够成为后续打开故事的钥匙。”
安森也正在努力，尽可能不影响剧本框架和叙事节奏的情况下，让角色拥有延伸和拓展的空间。
其实，对类型电影来说，演员只是需要一个小小的表演空间，不需要多么贪婪也不需要多么野心，恰到好处即可。
安森最不希望的，就是打破电影自身的叙事节奏——
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所以，安森没有给出具体信息，告诉麦基和埃里克应该怎么怎么做，而是抛出一个灵感，然后，把创作的主动权还给两位编剧。
那么，结果呢？
尽管安森已经格外谨慎，尽管安森通过一系列布局自然地切入正题，尽管安森已经牢牢抓住两位编剧的注意力，眼看着就要成功抵达高地。
却在最后时刻还是惊动了麦基。
“你在教我们应该怎么写剧本？”
一句话，气氛马上冷却。
麦基终于摆脱控制，理智回归，流露出满脸警惕和质疑饿，眉头紧蹙全身戒备地盯紧安森，锋芒泄漏。
安森微微一愣，看了埃里克一眼，发现埃里克也跟着紧绷起来，不由轻叹一口气，也没有掩饰。
“啊，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麦基：？？？
安森没有回避，坦然地看向麦基。
“不，我没有在教你写剧本，我正在以演员的身份参与到电影的创作。”
“你们应该知道，一部电影的创作，除了编剧和导演之外，还有演员，还有摄影师、灯光师以及其他人等等等等，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