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79开始的文艺时代 第412节

  “方老师,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余桦眨了眨茫然的小眼睛。

  “就拿魔幻现实主义说吧,重点不是魔幻,而是现实主义。”

  方言道:“拉美文学之所以会魔幻,是因为拉美当时残酷的舆论和出版管控,才不得不写得含胡不清、晦涩难懂,但国内仿写的魔幻现实主义,那纯粹就是为了魔幻而魔幻,不侧重在现实主义。”

  “没错,很多人根本不了解魔幻现实主义诞生的根本原因。”

  韩少恭说得更加直接,这年头绝大多数的作家,包括先锋作家在内,基本上不懂外语。

  对西方文学流派的理解,完全是靠着萧乾等老一批翻译家,从他们的翻译小说里摸索出一点西方现代小说的技巧,对西方文学流派缺少足够理解,这么模仿和借鉴,哪里能不走弯路呢?

  “少恭同志很讨厌那些模仿外国文学的人吗?”

  余桦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反感和不屑。

  韩少恭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就算不模仿那些西方翻译作品,不用像它们那样摆弄长句、频繁分段、加黑体字、废弃标点符号的手法,完全靠我们自己汉语体系,一样能改革小说的文体……”

  “这就是举办这个研讨会的意义。”

  方言举起茶杯,敬向这位寻根文学的先锋大将。

  余桦只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直觉告诉他,方老师和韩少恭的话不无道理。

  但是另外一条迷雾重重的先锋文学道路,对自己又充满着诱惑,因为卡夫卡就是魔幻现实主义。

  “不用这么纠结。”

  方言笑了笑,“文学创作首先是个人的,然后才是读者的。”

  余桦犹豫不决,“可是……”

  “先锋文学有它的不足,但也有它的优点。”

  方言道:“我们不必幻想某种高纯度的文学,不必幻想某种切换式的、复制式的文明变革,文明是一条河,总是新中有旧,旧中有新,或者说化旧为新,化新为旧,在一个复杂的过程中重组和再造。我们之所以要讨论西方、东方的文化传统和文学流派,只是把它们作为创作的资源。”

  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一点千万要注意,那就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余桦眼前一亮,心里不禁感慨,方老师真不愧是吾辈文学上的指路明灯!太神了!

  “还记得我那个邀请吗,好好考虑考虑。”

  方言扬起一抹笑容,接着准备起接下来会议的章程。

  先锋文学只是个偶然的插曲,往后几天的讨论内容,紧紧围绕着寻根文学和中华文化展开。

  从《霸王别姬》读后感,不停地往外发散,话题越来越宏大。

  这个研讨会一开,就是持续了六天,而且是从早到晚,期间没有人外出游玩。

  也没有任何山珍海味的招待,但所有参加的代表都很兴奋,直到会议结束,都保持着一种亢奋的状态,尽管大家都开玩笑说这种累死人的会议不能再这么开了,但还是乐此不疲地开了下去。

  毕竟,不管是这个年代的作家,还是读者,对文学的热爱确已到了一种痴迷的地步。

  以至于,第一次来杭城的石铁生等人在临离开之前,才买了几样纪念品,以示曾经到此一游。

  李小琳、张仲锷、茹芷鹃等文学杂志的编辑们,一致觉得寻根文学光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还不够,还需要有更多的文艺理论文章,眼下只有一篇方言的《文学的“根”》,这可不够看。

  于是乎,与会的作家们各抒己见,一堆对寻根文学的文章新鲜出炉。

  比如,郑义的《跨越文化断裂带》、郑万隆的《我的根》、李杭育的《理一理我们的“根”》,钟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等一系列评论文章,统统被在场的各大报刊瓜分一空。

  《沪市文学》、《当代》、《人民文学》、《收获》、《西湖》等等,人人有份。

  当这些寻根文学的理论文章、会议纪要内容等接连发表以后,无异于往文坛里丢下了枚核弹。

  继沈丛文、林徽因为代表的“京派”、赵树理为首的“山药蛋派”、孙犁、刘绍棠为首的的“荷花淀派”等之后,华夏的严肃文学领域即将诞生出一个真正的、庞大的、崭新的文学流派。

  不同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有纲领、有理论、有代表性的作品……

  而且这个文学流派的创始人,同样也是流派里成员们所公认的“话事人”、“扛把子”——

  方小将!

  不!

  当寻根文学流派诞生的一刻,方言的军衔和职位都得上一个档次。

  不能再叫‘小将’,以后必须得喊“方司令”,或者“方大帅”!

  而这场西湖会议,不仅仅是方言一个人进的一小步,也是华夏当代文学进的一大步!

  方言、寻根文学,以及这场西湖会议都会载入当代文学史中,就在21世纪出版的《华夏当代文学史》等著作里,不约而同地对方言组织的这场寻根文学研讨会做出了客观而相似的评价:

  “‘西化会议’所表现出的是华夏作家、编辑和评论家当时非常复杂的思想状态。”

  “一方面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同时又试图对抗“西方中心论”,一方面强调文化乃至民族、地域文化的重要性,同时又拒绝任何的复古主义和保守主义,这是华夏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

  “但是,就‘如何全面把握民族传统文化’,即‘文学应该寻什么样的根’的问题,寻根作家们在理论文本中陷入了分歧,他们对文学之‘根’认识的差异性反映在具体创作实践中。”

  “以韩少恭、古桦等为首的‘消极派’,主要是对华夏传统文化的劣根性进行反思。”

  “而以方言为代表的‘积极派’,提倡的是文化的良根,以及在现代社会中的变革和进取。”

  “两者之间,相互冲突,从21世纪的当代文学发展脉络上来看,无疑是方言的方向是正确的,‘消极派’因为违背了文学寻根的初衷,以致于逐渐式微,销声匿迹。”

  “从而出现一种认知上的错觉,认为‘寻根文学’,是凭方言一己之力带向辉煌的文学流派!”

第407章 大论战

  会议开到最后一天,又重新变回了文学沙龙,各说各的,自由发挥。

  艺术形态、小说的界限、新小说中的荒诞、象征、幽默等审美范畴……

  一直谈到晚上,江浙的文艺界、出版社在“楼外楼”菜管设宴。

  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远山近水,楼外的风景跟楼内的山石盆景相映成趣。

  而且美味佳肴,相当可囗,河虾、湖蟹、芦笋、莼菜都很鲜美。

  钟阿城和王硕吸取了黄酒上头的教训,在酒桌上喝酒的时候,再也不敢沾半点的黄酒。

  倒是方言,和朱伟、石铁生等小酌起来,“路上就有劳你帮我多多照应铁生了。”

  朱伟好奇不已,“方老师,您不跟我一起回燕京吗?”

  石铁生笑了笑,“他呀,要趁这个机会,绕道先去一趟沪市。”

  “知我者,铁生也。”

  方言准备去《黄飞鸿》电影剧组,探龚樰的班。

  李小琳发出邀请,“岩子,既然要去沪市,不如跟我们同行吧?”

  方言满口答应了下来,却听到她接着埋怨起自己不够意思,竟然把《霸王别姬》给了《当代》。

  “李主编,我看你们《收获》这回也是大收获。”

  石铁生帮忙打起了圆场,“收罗到了那么多寻根文学的作品和理论文章……”

  方言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就算没有收录我那篇《霸王别姬》也无妨。”

  “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小琳语气里透着幽怨。

  但凡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纵然是十篇、二十篇其他寻根文学的小说和评论文章,也许都抵不上《霸王别姬》这一部的价值,更何况,这小说还是出自方言这个现如今的寻根文学派旗手之手。

  明明这个研讨会的主办方是《人民文学》和《收获》,结果最大受益方却是《当代》。

  这就好比娶媳妇,李云龙抠抠搜搜地攒了点钱,盖房子,找人说媒,下聘礼,办酒席,等他忙活完了,新娘子快要入洞房了,却得没人老李什么事儿了,倒是丁伟捡现成的,直接入洞房了。

  “小琳姐,下次,下次一有好的稿子,我一定先想到《收获》。”

  方言被缠着没有法子,露出讪讪的笑容。

  李小琳乐道:“这可是你说的,咱们一言为定!”

  “呵呵,一言为定。”

  方言转过头去,随后叮嘱朱伟、王扶等人。

  针对《人民文学》这次收录的小说、理论文章以及会议内容,如果只刊登在12月的那一期,不仅是杂志的版面和篇幅有限,更重要的是相隔的时间太久,时效性太差,到时候就吃不上热呼饭了。

  风头,恐怕会被最先报道西湖会议和寻根文学相关新闻的一批报刊抢走。

  因此,计划在12月这期的《人民文学》之前,专门设立一个“寻根文学”主题的增刊。

  不过方言能够想到,其他文学期刊同样也能想到,任谁都想到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于是,占尽天时地利的《江浙日报》、《西湖》等江浙报刊,率先报道了西湖会议这一盛事。

  一时间,便在华东文坛引起不小的波澜。

  就在方言逗留在沪市的这段日子里,一家接一家的出版社争相宣传“寻根文学”,不但长篇大论,而且是连篇累牍地报道、评论西湖会议,本来已经降了热度的寻根文学,再次火速升温。

  比如沪市的《文汇报》,就毫不吝啬地称赞、支持“寻根文学”:

  “旨在挖掘和探索传统文化和民族文化心理,以寻找民族文化的根源和自我,来丰富和发展中国文学,展现民族文化的独特魅力和深度,是一种关注人类文化源头、民族精神之根以及个人生命之根的文学创作潮流,为华夏当代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

  又比如燕京的《文学报》,不偏不倚地评价道:

  “文学‘寻根’的诞生有其必然性,是为了抵抗西方文学流派入侵的自我保护机制,追随西方某些作家、“流派”,即使模仿得再好,也不能成为独创性的艺术创造,华夏文学应该扎根在‘传统文化土壤’而不遗余力地开凿,才能跟‘世界文学’对话……”

  但相比于支持的呼声,反对的声音也不少。

  推崇西方文学流派的作家就觉得,寻根文学是在“开历史倒车”,是和康有为、梁启超一样的一种文学复古主义倾向,文学不应该向后看,而应该向前看,向西方看齐。

  甚至有更狂热的先锋文学评论家认为,寻根”纯粹是民族主义的、保守主义的口号。

  传统文化这条烂根,斩断都来不及,踹都踹不脱,寻根文学流派还寻它干什么?

  寻根,寻根,寻个鸟的根!

  把“寻根”当成是没落文化的“守灵人”和“辫子军”的作家、编辑和评论家,大有人在!

  “前卫”的先锋文学阵营看不顺眼,“保守”的本土文学阵营也有看不顺眼的。

  “寻根文学”不过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邯郸学步、鹦鹉学舌罢了,充其量也就是对美国黑人作家,阿历克斯·哈利的《根》的拙劣模仿,只不过人家寻的是“非洲的根”而已,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这是一条岔路、歧路、歪路、邪路,比妖魔鬼怪横行的先锋文学,没什么区别!

  舆情汹汹,此起彼伏,先锋阵营认为寻根文学太“保守”,本土阵营又觉得寻根文学太“先锋”,寻根文学流派就夹在激进派和保守派的中间,两头受气,被狠狠地输出、批评和质疑。

  然而,寻根文学流派的成员也不是吃素的,不会任打任骂,一个个挺身而出,火力全开。

  韩少恭作为方司令的先锋大将,第一个站出来,在报纸上大声疾呼:

  “我们的根就是东方,东方有东方的文化,我们民族文化之精华,更多地保留在中原规范之外……规范之外的,才是我们需要的‘根’,因为它们分布在广阔的大地,深植于民间的沃土,挖掘中华民族文明的潜藏底蕴,求索文化的根基。”

  紧接着,茹芷鹃公开力挺,而后,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等等,不约而同地摆出同一个观点:

  “对西方的学习并不能从根源上解决自我的问题,只有自身的历史文化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伴随着越来越多的文学界人士加入讨论,整场论战大有向全国范围蔓延的趋势。

  “滋滋,过瘾,这仗打得越来越过瘾。”

  卧室里,方言翻了翻《文艺报》,手边上还堆放着一摞最近出炉的文艺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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