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良干脆将马赶到一旁停下,让后面的人继续往前走,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才说道,“化肥量不够啊,就那么一点,还贵得要死。所以底肥就还是用土肥,回头加点化肥做面肥,也就差不多了。”
陈凡恍然点了点头,说到底,还是让穷闹的。
说到化肥,他这回总算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尿素裤”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的尿素还在大量依靠日本进口,外面一层尼龙布,里面是一层密封的牛皮纸,再里面包装的就是尿素。
最外面的那层尼龙袋子,裁开后正好可以做一条裤子,但是那袋子上面的字迹却根本没办法弄掉,哪怕用墨汁把裤子染黑,那黑色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染黑了也能看清字迹的尿素裤)
他以前在网上看到过,说什么在农村尿素裤是干部裤,只有干部才能拿到这种裤子,又或者1毛多或2毛钱一条去找大队部买,还编出顺口溜,“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个尿素裤,有黑的,有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干部干部,身穿料子裤,前看日本产,后看是尿素,保证含氮量,百分之八十五。”
但是在卢家湾,却没人穿这种裤子,有人做,却是给别人穿,他们自己不穿。
最便宜的土布才一毛多一尺,好一点的也就两三毛,虽说大家穿的都是带补丁的衣服,可要说有多缺布,还真不至于。
所以在卢家湾,确实没人穿这种带字的裤子,少部分人拿了袋子改成裤子后,都拿去送人了。
不过尼龙袋也是好东西,比一般的布料更耐磨,所以剩下的袋子也不会浪费,至于拿来做什么用,陈凡还没发现。
他看向那车土肥,几乎都成了黑色,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所谓的土肥,其实就是用人或牲口的粪便,再混合一些草料堆积发酵,然后晾晒干枯,用工具一点点地敲碎,形成小碎石大小的颗粒状。
耕地的时候,将这些土肥撒在稻田里,能够起到很好的增肥作用。
没有化肥的时代,农民们就是用这种土肥为稻谷增产。
只是这东西好归好,但气味实在难闻。
陈凡满脸无语地看着张文良,“你是不是故意停我旁边的?”
张文良仰头哈哈大笑,随即看着他,“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唉,伱这个小同志的思想还有待提高啊。”
陈凡垮着脸,“我的思想要不要提高是一回事,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把你画在画里面,别人都在劳动,就你在抽烟。”
说着突然后退两步,装作打量的样子,“唉,就是这样,拉着粪车不走,还叼着一根烟。”
张文良老脸一黑,指着他说道,“就你们读书人心黑。”
随即将烟头一扔,挥了挥马鞭,“不跟你扯了,走啰。”
那老马发出一声嘶鸣,卖力地拉着粪车往前走去。
陈凡如同打了个大胜仗,哈哈笑了两声,转过身继续画画。
但是不等他下笔,旁边就传来一声远远的呼喊,“小陈、小陈。”
陈凡转头看去,只见叶树宝往这里走来,他身边是杨队长,另一边还有一个人,不过好像不认识。
他也没在意,卢家湾12个小队,总共四五千人,他哪能都见过,不认识也正常。
将画笔收好,陈凡拍了拍手,从口袋里掏出专门用来应酬的东海烟,迎了上去。
经过上次宅基地打界碑的时候,杨队长的那番话,他现在也学会低调起来,平时兜里揣着两包烟,本队的人来了就递东海,公社上来了干部,就递牡丹。
在春耕之前,公社里面几乎就没人来过,但是春耕一开始,就三天两头的有人下来。要么是农技站的农技员,要么是不知道哪个部门的领导过来视察。
还有一个什么专门负责全公社生产大队灌溉的“灌溉所”,拉来两台柴油机,从开始上涨的河里抽水,引入生产队的灌溉渠,为所有的耕地补水。
不过不是免费的,按照全大队的种植面积收费,两毛钱一亩地,4000亩地,就花了大队部800块,再加上种子钱、化肥钱,等于秧苗还没种下去,大队部就已经花出去三千多块。
所以相比工业,农业的前期投入也不小。
陈凡很快便迎到他们,先打了声招呼,给他们递了支烟,才笑着说道,“叶队长今天又去6队?”
叶树宝似乎很满意陈凡说的话,瞟了一眼旁边的那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才哈哈笑道,“昨天才去过,今天就不去了,待会儿去7队那边看看。”
然后转身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到你们6队蹲点的安干部,今天起,一直到收秋粮,就一直扎根在6队了,你也是6队上的人,就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他又对着满脸笑容的安干部说道,“这位不用我介绍,你应该就知道吧?”
安干部立刻对着陈凡伸出右手,呵呵笑道,“知道知道,卢家湾的大才子,在云湖日报发表过文章、还拿到兽医证的陈老师,久仰大名啊!”
223.第223章 老前辈
223.
2023-12-21
不是每个小队都会安排蹲点干部驻点,主要因为公社里没有那么多的干部可以派,所以一般都是挑选某个生产队最穷、最落后的小队驻扎,这样才有蹲点帮扶的意义。
但是在实际操作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因为这个年代大家都一样,同一个生产队的资源也都差不多,穷就穷一片,富也是富一片,不会像几十年后,富裕村子旁边有个贫困村,那不太可能。
所以公社选择驻扎点的时候,干脆就选近的,偶尔没那么忙了还能常回家看看。
对于卢家湾生产大队来说,12个小队,就5队和6队离得最近,但是5队是大队部,蹲点干部自然不能跟大队的领导搅和在一起,否则那还叫什么蹲点?
理所当然,6队就成了公社干部蹲点的固定场所。
安干部是今天刚过来,到了之后,大队就给杨队长打了个电话,杨队长便过来接人。
如果他早来两天,还能套个驴车去接他,但是今天驴车都去拉粪了,全大队唯一闲着的成年牲口,就是陈凡的小母马,杨队长也就只能走着过来。
几个人站在一起抽着烟,很快就熟络起来。
安干部姓安,名字叫“安全”。用他自己的话说,“安全安全,不安全也安全,安不安全都安全。”
人长得白白净净、中等身材,从上到下都有点圆润,一看就是个干部样子,本身的单位是税务所,职务没说,不过肯定大小是个官,要不然也不会被派驻蹲点。
陈凡见这人比较好相处,便笑道,“安干部,这段时间生产队哪个人都忙,就我比较闲,你要是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要是不知道的,也能给你找到人。”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呵呵直笑,让陈凡有点不明所以。
安全夹着烟,笑得像个弥勒佛,“首先要感谢陈老师的好意,不过啊,要说对卢家湾,我可比你还熟悉。”
杨队长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举着烟,仰头笑得合不拢嘴,“小陈,伱现在睡的房子,最早就是老安住的哦。”
“啊?”
陈凡惊讶地看着他,“你以前也是知青?”
这还是位老前辈?!
安全点点头,笑道,“不仅是知青,我还是有组织大规模下乡以后的第一批知青,69年初就到了这里。”
陈凡心里微动,看着他问道,“那你不是本地人?”
下乡也有个过程,最开始的时候,是大城市里面还没有安排工作的初高中毕业生下乡,后来才逐渐往县乡一级蔓延,只是这个蔓延的过程有点快,几乎算是同一年。
但如果说是第一批,那就肯定是从大城市来的。
可是听他讲话,分明就是本地口音。
安全笑着点头,“我老家是上海的,当时全国八个城市,BJ、上海、天津、杭州、南京、武汉、成都、重庆,这些地方的人要往外派,其他地方的都是就近安排,我就属于要外派的范围,结果就来了这里。”
陈凡咧着嘴眨眨眼,有点无言以对。从大城市来到这个小乡村,还成了公社干部,那基本上断了回上海的可能性。
安全看到陈凡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这样的表情,他这些年看过太多。
但是他却似乎很开心,仰着头笑道,“哈哈,我算是运气好的,好多人都分到云南、XJ、内蒙、黑龙江,我好歹还在内地,虽然比不上分到崇明的人,但这里靠江,回一趟上海,从这里出发,搭车换船三四天就可以到,比那些人好多啰。”
陈凡呵呵笑着,心里想着这位也是个乐天派。
杨传福在一旁笑着说道,“三四天有什么用,你还不是一次都没回。”
“嗐。”
安全笑容不减,晃晃脑袋说道,“没钱啊,路费倒是只要十几块钱,但是从这里到县城,从县城到地委,一动就要钱。那时候我们都还倒欠口粮,头一次过年还是你老爹可怜我们,送来一斤肉,二十个人分着吃,要不然连点油荤都没有。”
叶树宝正抽着烟,突然呛了一口,一边咳嗽一边指着他,好一会儿才笑骂道,“你还好意思说没点油荤,偷6队的狗子也就算了,还偷到7队,我那条狗子才养了一年,你们也下得去手。”
安全立刻挤眉弄眼,“天大的冤枉,这事跟我没关系啊,你看我这样子,不被狗咬就不错了,哪里还偷得了狗。”
杨传福在一旁点着头,“嗯,你是不偷狗,你吃狗肉,口里的骚味三天都没散。”
以安全的厚脸皮,也不禁稍微红了下,“哎呀,你们都知道啊?”
叶树宝叼着烟,瞟了他一眼,“要不然呢?卢家湾虽然人不少,但是你们来之前,连根针都没丢过,你们一来,一年就无声无息丢了七八条狗,狗子看见你们都绕路走。”
安全咧着嘴呵呵直笑,“这个真跟我没关系,我也没吃狗肉,就用他们吃剩的汤底子煮了点青菜面条,尝了点味道。”
陈凡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知青点里人才辈出啊,能无声无息地将狗子摸走,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队长轻笑了两声,吐出一口烟雾,“都是十几岁的小年轻,好多人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估计连袜子都没洗过一双,一下子就到了这里,缺吃少穿,还要干重农活,能怎么办呢。”
安全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默默抽了两口烟,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又突然一笑,说道,“我们那一批还算好的,过来才一年,就碰上城里大招工,陆陆续续的都回了城。后来的才可怜,好多都待满3年才走。”
他转头看向陈凡,笑道,“我们那次的招工名额是真不少,除了能满足当年的毕业生,出来的人也是成批成批的往回走。我当时就想啊,这么多名额,总能有我一个吧,结果……”
他突然拍了拍大腿,眼泪都快笑出来,“你猜怎么着?我等到招工结束,就等来家里一封电报,上面两个字,‘满了’!
没办法,这拨满了,那就等下一拨吧。然后过了没多久,县里的各大单位也开始扩招,这次是学历高的优先,那些跟我一样没能被招走的,干脆就去了县里单位上班,也算是‘洗脚上岸’,不用再种地。
当时我就想啊,城里那么多工厂,这招工不能只有一次吧?我还是想回上海,就没跟他们一起去,继续等。
这一等又是一年,这一年因为大招工,那些毕业生早就定好了单位接收,没有新的知青下来。有段时间知青点就我一个人守着,守啊守,守到72年的知青都来了,我也没能等到大招工。
后来跟在上海的同学通信,才知道自从那次大招工之后,学校又恢复了教学秩序,工厂再也不差人。中专生、大学生都包分配,初中和高中毕业生不包分配,虽然是优先招工对象,但是数量又多,有些就要自谋出路,没有单位接收的就要下乡。
为了不下乡,抢那几个漏出来的新名额,多少人都打破了狗脑子,我也就绝了回城这条路的想法。
本来我已经做好扎根卢家湾的思想准备,打算就在这里过一辈子。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又碰上公社招工,虽然名额只有几个,但我的资历最深、学历最高,就被推荐去了公社,然后一直干到现在。”
这些事情叶树宝和杨传福都知道,他这是说给陈凡听的。
没别的意思,就是吹吹水,扯扯淡,追忆一番往昔。
聊了一阵子,一根烟也抽完了,陈凡又给他们续上。
安全接过烟,再一转头,便看见那个画架子,“陈老师画的什么?”
说着便走了过去。
陈凡他们便也跟着挪步,走到画板前。
安全看着画板上的素描,不禁连连点头,转过脸惊讶地看着陈凡,“厉害呀,这么逼真的素描,而且每个细节都很清晰,可不容易画出来。”
陈凡有些好奇,“安干部也懂画?”
安全摆摆手,“别叫什么安干部,那是老叶老杨调侃我的,看得起就叫我一声全哥,或者叫老安,都行。”
随即笑道,“我不懂画,不过我老婆会一点,她家就在浙江美院附近,以前经常跟学校的老师学画画,要不是中间美院停办了两年,她估计还能考进去。上不了大学,就只能跟我一样到这里插队,也是没机会回城。
不过她在红星大队插队,后来也是进了公社单位,干脆我俩就凑一起了,她在家里经常画画,我也就会看一些。”
陈凡顿时恍然,他上海的,他老婆杭州的,结果两人在千里之外的南湖公社相遇上了,也是缘分。
这时安全低头掸了掸烟灰,突然看到箩筐里的两只小兔子,不禁有些好奇,“你带两只兔子干嘛,这两只太小,可没肉。”
陈凡笑道,“这不是吃的,我打算找几对兔子试着养殖,要是能成功,也给生产队添个副业。”
“养兔子?”
安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反正你们卢家湾不缺兽医,应该能解决兔子容易生病的问题。”
随即又看着他问道,“但是兔子苗可不好买,你这小兔子是从哪里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