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豹似乎憋了一肚子话，几次张口，又都咽了回去。
周凡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不高。
“洪武指，”周凡主动开口，“你刚才说，邵氏的戏，你也是刚接不久？”
洪豹“嗯”了一声，方向盘在他粗糙的大手中显得格外小巧：“是啊，托了几个老兄弟的关系，才搭上陈国华这条线。不然，像我这种快四十岁，又没什么名气的武指，人家大导演哪里看得上眼。”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
“怎么会？洪武指你的身手，我看比很多当红的武打明星都厉害。”周凡这话并非完全是恭维。洪豹的下盘极稳，出手孔武有力，是真正的练家子。
“嗨，身手好有什么用？”洪豹苦笑一声，话匣子像是被打开了，“这年头，观众喜欢看的是飞来飞去，是花里胡哨的特效。真刀真枪的硬桥硬马，他们反而觉得土，觉得过时。”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了几分：“不怕你笑话，阿凡，我这几年，为了学点新东西，真是把老本都折进去了。”
周凡来了兴趣：“学新东西？去哪学？”
洪豹叹了口气，眼神飘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像是陷入了回忆。
“好莱坞。”
他吐出这三个字，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向往，也有苦涩。
“前几年，听说好莱坞那边拍科幻片、动作片，用了很多新的拍摄手法和特技技术。我就寻思着，咱们港岛武侠片不能总是一成不变，也得跟上潮流不是？”
“那时候，我真是铁了心。把家里积蓄拿出来，又跟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借了一笔钱，一个人跑去了洛杉矶。”
周凡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一个在港岛功夫圈已经小有名气的武指，放下一切，远赴重洋去当学徒，需要多大的勇气。
“到了那边才知道，妈的，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想进那些大导演的剧组学习，比登天还难！”洪豹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子轻微晃动了一下。
“后来呢？进去了吗？”周凡追问。
“进是进去了，求爷爷告奶奶，托了个当地华人社团的老乡，才让我在一个拍B级片的剧组里打杂，还是没薪水的那种！”洪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人家剧组管盒饭，我就厚着脸皮蹭。晚上就睡在租来的破车库里，冷得跟冰窖似的。”
“那段时间，我真是把这辈子没吃过的苦都吃遍了。刷盘子，洗厕所，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就为了能多看一眼人家怎么吊威亚，怎么做爆破，怎么用镜头。”
他说着，眼圈有些泛红。一个年近四十的硬汉，在陌生的国度，为了所谓的“技艺精进”，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周凡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他想起了自己在天光厂演死尸，为了五十块钱的酬劳，在冰冷的地上一躺就是半天。
某种程度上，他和洪豹是一样的人，为了一个渺茫的目标，在底层苦苦挣扎。
“那……学到东西了吗？”
“学到了一些皮毛。”洪豹自嘲地笑了笑，“好莱坞的工业体系确实先进，分工细致，很多技术咱们这边想都不敢想。比如他们搞那个什么动作捕捉，演员穿着特制衣服，就能把动作数据输进电脑里，再生成动画。还有他们的爆破，搞得跟真的一样，但又很安全。”
“可这些东西，金贵啊！人家核心的技术，怎么可能轻易让你一个黄皮肤的打杂工学到手？我能接触到的，都是些边边角角。而且，就算学到了，回到港岛，有几个剧组用得起？又有几个导演认这个？”
洪豹越说越激动，方向盘被他捏得嘎吱作响。
“最他妈坑爹的是，钱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当初借钱的时候，拍着胸脯跟人家说，学成归来，一部戏就能把钱还上。结果呢？回来这两年，接的都是些小制作，小成本，能糊口就不错了，哪还有余钱还债？”
车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周凡能感受到洪豹言语中的辛酸和无奈。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挣扎，为了理想远走他乡，却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
“我这个年纪，不上不下，尴尬得很。”洪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浓的疲惫，“早年就开始拍武打片的指导，像袁和平、刘家良他们，比我小五岁左右，但已经功成名就，地位稳固。而年轻一辈的，又肯拼，脑子活，想法多，什么程小东、元奎，个个都生猛得很。”
“我就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老本行快被淘汰了，新东西又没学精。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他猛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往前窜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稳。
“现在拍戏，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以前设计动作，脑子里唰唰唰全是点子。现在呢？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观众的口味也越来越刁，以前一套罗汉拳就能打天下，现在你得会自由搏击，会巴西柔术，还得懂点跑酷，不然人家就说你土，说你没新意。”
周凡默默听着，洪豹这是在向他倾诉，也是在宣泄。
“我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每个月医药费就是一大笔开销。我女朋友……唉，跟我熬了这么多年，连个像样的婚礼都给不了她。有时候真想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说到这里，洪豹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这个在片场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武术指导，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袒露着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周凡递过一张纸巾。
洪豹摆摆手，吸了吸鼻子，强笑道：“让你见笑了，阿凡。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争气。”
“洪武指，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周凡认真道，“至少你为了自己的追求，去闯过，去拼过。很多人，连这份勇气都没有。”
洪豹透过后视镜看了周凡一眼，眼神复杂：“你小子……倒是比我想的要沉稳得多。我还以为你因为王启文那档子事，会很生气。”
周凡淡淡一笑：“生气有用吗？人家是王氏集团的太子爷，我一个小龙套，拿什么跟他斗？”
“你能这么想就好。”洪豹点点头，“这圈子就这样，捧高踩低，见风使舵。今天你可能还是人人追捧的大明星，明天就可能无人问津。平常心，平常心最重要。”
话虽如此，周凡却从洪豹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英雄迟暮的悲凉。
他需要一部成功的作品，一部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作品，来打破目前的困境。不仅仅是为了还债，更是为了找回那份属于武人的尊严和骄傲。
周凡看着洪豹略显佝偻的背影，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个洪豹，虽然脾气火爆，但为人仗义，有真本事，也有职业操守，只是时运不济，又有些跟不上时代。
如果……如果能给他一个机会呢？
周凡想到了自己的系统。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在周凡脑海里盘旋不去。
他现在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龙套，但有了系统，未来便充满了无限可能。
帮助洪豹，或许也是在帮助自己。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而且，洪豹在武行的人脉和经验，对他来说，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车子缓缓驶入了油麻地。
“阿凡，你住哪里？我送你到楼下。”洪豹问道。
周凡报了自己租住的唐楼地址。
车子在狭窄的街道穿行，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招牌和略显陈旧的楼房，与清水湾的片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洪武指，”周凡忽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部戏，需要一个真正懂功夫，又能拍出新意的武术指导，你有没有兴趣？”
洪豹闻言一怔，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阿凡，你就别安慰我了。现在哪还有什么戏会专门找我这种过气的武指？”
他以为周凡只是在说客套话。
周凡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眼神深邃地望着窗外。
有些事情，现在说出来，洪豹未必会信。
但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有能力将这个“如果”，变成现实。
车子停在了周凡租住的唐楼下。
“洪武指，今天多谢你。”周凡下车，对洪豹说道，“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
“好！一言为定！”洪豹咧嘴一笑，心中的郁闷似乎也消散了不少，“你小子，我喜欢！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别的帮不上，打架肯定不让你吃亏！”
第17章 石破天惊！王大少竟对小龙套点头哈腰，世界观崩塌了！
洪豹爽朗的笑声还在油麻地狭窄的街巷间回荡，周凡刚要道别，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气喘吁吁的呼喊。
“周凡！周凡小兄弟！等等！等等我们！”
只见邵文翰和陈国华导演两人，一前一后，跑得满头大汗，平日里梳得整齐的头发都有些散乱，尤其是邵文翰，那张养尊处优的脸涨得通红，领口的扣子都解开了两颗，哪还有半分之前在片场指点江山的制片经理派头。
“邵经理？陈导？”周凡故作惊讶地转过身，洪豹也皱起了眉头，不知道这两人急吼吼地追上来是几个意思。
“哎哟，可算是追上你们了！”邵文翰跑到跟前，双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上却硬是挤出了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周凡…周凡小兄弟，误会，天大的误会啊！”
陈国华导演稍微好点，但也累得不轻，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连忙帮腔：“是啊，周凡，王少…王少有请！有要事相商！”
“王少？”周凡眉头微微一挑，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这么快就找上门了？看来郑桐导演那边的“好消息”已经送到了。
他心中明镜似的，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王少日理万机，我一个小小的龙套演员，哪敢劳烦他大驾。刚才不是已经让我离开片场了吗？就不去打扰王少的雅兴了。”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根针，狠狠扎了邵文翰一下。
邵文翰一听这话，急得差点跳起来，脸上的汗冒得更凶了。
他现在哪里还敢端什么制片经理的架子，要是这事办砸了，王启文那边怪罪下来，他可吃不了兜着走。
“哎哟喂，周凡兄弟，您可千万别这么说！”邵文翰的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语气谄媚得让旁边的洪豹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之前是底下人不懂事，怠慢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王少说了，有天大的好事要给您，天大的好事啊！”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给周凡使眼色，肥胖的手指还不忘悄悄比划了一个“角色”的口型，隐晦地暗示道：“那个…那个追风刀客的角色，也不是…也不是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嘛！”
陈国华导演也赶紧在旁边敲边鼓，脸上堆满了“欣赏”的笑容：“是啊是啊，周凡你的身手，大家有目共睹！王少也是爱才之人，就等着跟你好好聊聊呢！洪武指也一起去吧，王少也想听听洪武指对武打戏的专业意见。”
洪豹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看这架势，也明白周凡这小子怕是走了什么运，让那位嚣张的王少不得不低头。
他本想替周凡拿捏一下，可见周凡稳如泰山，便也乐得看戏。
周凡沉吟片刻，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缓缓开口：“既然王少这么有诚意，那我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邵文翰和陈国华闻言，顿时松了一大口气，脸上笑开了花。
“不过，”周凡话锋一转，“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周凡兄弟请讲！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满足！”邵文翰拍着胸脯保证。
“洪武指的专业意见对于演好这个角色至关重要，我希望洪武指跟我一同前往。”周凡的目光落在洪豹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而且，洪武指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他是以朋友的身份过去。”
邵文翰和陈国华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为难。
让洪豹一起去没问题，可这“朋友”的身份……
王少那脾气，能答应吗？
但眼下，周凡这边是关键。
邵文翰咬了咬牙，点头道：“没问题！洪武指自然是周凡兄弟的朋友，也就是我们剧组的贵客！陈导，你说是不是？”
陈国华还能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洪武指这边请！”
于是乎，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杀回了邵氏片场。
片场里，之前那些看热闹的群演和工作人员，见周凡去而复返，而且还是被邵文翰和陈国华一左一右“护送”回来的，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剧情反转得也太快了吧！
更让他们大跌眼镜的还在后头。
王启文一改之前的傲慢与不屑，在看到周凡的身影出现在片场入口时，竟然主动从导演椅上站了起来，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热情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哎呀！周凡兄弟！让你久等了，真是怠慢，怠慢了！”王启文的声音洪亮，笑容满面，甚至主动伸出了手。
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不仅让邵文翰和陈国华有些措手不及，更是让周围所有剧组人员都石化当场。
这位王大少，是吃错药了，还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刚才还对周凡不屑一顾，现在怎么就“周凡兄弟”叫得这么亲热了？
周凡看着王启文伸过来的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去握，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王启文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但想到爵士会所的门槛，想到那位神秘的林小姐，他硬生生把那股不快压了下去，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而热情地揽住周凡的肩膀：“周凡兄弟，里面请，里面请！我们到休息室详谈！”
那亲热劲儿，仿佛两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洪豹跟在后面，看着王启文这副嘴脸，心里暗骂一声“狗娘养的”，同时对周凡的城府又高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