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特意在“表演”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其中的嘲讽意味不言而喻。
“克罗夫特先生过奖了。”周凡握住他的手,力道不轻不重,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我只是个中意讲故事的人。不像克罗夫特先生,你们家族的故事,才叫真正的传奇,写出来,一定比我的电影更卖座。”
克罗夫特的眼角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他听出了周凡话里有话。
曹四爷适时地打了个圆场,将两人引入宴会厅。
晚宴是顶级的法式大餐,但餐桌上的气氛,却比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冷冽。
克罗夫特掌控了整个话题。
他从伦敦的金融衍生品聊到华尔街的杠杆收购,从欧洲共同体的未来谈到世界银行的货币政策。
他像一位大学教授,在给一群小学生上课,言语间充满了智力上的优越感。在场的英资大班们纷纷附和,而几位华商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插不上话。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将周凡彻底孤立,让他看起来像个不懂规矩、上不了台面的乡下土财主。
周凡却根本不接他的招。他安静地切着牛排,偶尔与身边的郑丹瑞低声交谈几句,仿佛对克罗夫特的“高谈阔论”毫无兴趣。
直到克罗夫特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说道:“我听说,周先生的九鼎集团,最近对港岛的底层运输业很感兴趣。
恕我直言,这种劳动密集型产业,利润微薄,管理混乱,从投资回报率的角度看,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言下之意,你的格局,也就这么点了。
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周凡身上。
周凡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说的却是粤语:“克罗夫特先生,你食唔食过油麻地榕树头嘅云吞面?”
克罗夫特一愣,显然没听懂。
周凡笑了笑,用英语重复了一遍:“Mr. Croft, have you ever tried the wonton noodles under the banyan tree in Yau Ma Tei?”
“抱歉,我对街头小吃没有研究。”克罗夫特优雅地耸了耸肩。
“可惜了。”周凡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在座的几位华商大佬,“四爷,李生,郭生,你哋一定食过。嗰档面,老板做了四十年,每日凌晨三点起身打面,汤底用大地鱼同猪骨熬足八个钟。一碗面,六蚊,赚得唔多,但养活咗一家人,亦都温暖咗无数个深夜收工嘅码头咕喱嘅胃。”
他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呢啲,就系我哋港岛嘅根。克罗夫特先生你讲嘅投资回报率,我唔识。我只知道,一个企业,如果连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的根都睇唔到,那它无论起多高的楼,都只是空中楼阁,风一吹,就散了。”
一番话,让在场的华商们纷纷点头,看向周凡的眼神充满了认同。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金融衍生品,但他们都懂那碗云吞面的味道。
周凡成功地将自己和他们划归到了“同一阵线”,而克罗夫特,则被衬托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慢外人。
克罗夫特的脸色有些难看。
晚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甜品过后,周凡站起身,从郑丹瑞手中接过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克罗夫特先生,初次见面,一份小礼物,不成敬意。”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那个盒子。以周凡今晚的表现,这份礼物,绝不简单。
克罗夫特接过盒子,优雅地打开。
看清盒中之物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盒子里,没有名表,没有雪茄,只有一颗锈迹斑斑的铁钉,和一张边角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利物浦一个破败不堪的码头。几个衣衫褴褛的工人,正费力地将一箱箱货物搬上一艘旧船。
“我听闻,克罗夫特先生的外祖父,威尔逊先生,当年就是从这样的码头开始,靠着一艘二手货船,开创了家族的航运事业。这枚铁钉,是我托朋友,从利物浦旧港区,威尔逊父子仓储公司的旧址地基里挖出来的。”
“我一直认为,不忘根本,是一种美德。希望克罗夫特先生,会喜欢这份来自‘根本’的礼物。”
轰!
克罗夫特的脑中如遭雷击。
威尔逊!那是他母亲的姓氏,是他家族极力掩盖的、充满汗水与铁锈味的过去!为了塑造老钱的形象,家族的公开史料里,早已将这段历史抹得一干二净。
周凡不仅知道,还能精准地找到旧仓库的地址,甚至拿到一枚那里的铁钉!
这已经不是挑衅,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在告诉自己:我知道你的底细,我知道你的来历,我知道你的一切。
你的所有伪装,在我面前,都如同皇帝的新衣。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周凡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信息,绝不可能通过公开渠道查到。
难道,内部有叛徒?
联想到黑天鹅的失败...
他若有所悟...
看来,那个女人没有死,她还活着,而且还倒戈了!
一股寒意从克罗夫特的脊椎升起。
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如沐春风的笑容终于再也维持不住,一丝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暴怒,从他碧蓝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骇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周先生……真是……有心了。”
在场的人精们,瞬间感受到了气氛的剧变。
他们或许不知道那枚钉子和照片的含义,但他们都看到了,那位不可一世的伦敦金融城特使,在周凡面前,第一次失态了。
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胜负已分。
克罗夫特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席。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曹家大宅。
宴会厅内,曹宏德端起茶杯,深深地看了周凡一眼。
那眼神里,有欣赏,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忌惮。
第277章 规矩之内,规矩之外
凌晨,酒店总统套房。
朱利安·克罗夫特烦躁地扯开领结,将那枚锈迹斑斑的铁钉狠狠地砸在地上。
价值不菲的波斯地毯,没能完全吸收掉那清脆的撞击声,如同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控。
那个叫周凡的男人,就像一个幽灵,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他以为这是一场资本与资本的较量,是一场文明世界里,用规则和智慧进行的高雅博弈。
可对方却直接掀开了他的伤口,用最野蛮、最直接的方式,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拨通了伦敦的电话。
“我要启动B计划,动用一切行政和暴力手段,让他从港岛消失!”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
清道夫有很多中方式能让对方消失。
暗杀、利用规则、以及不顾一切的毁灭对方...
恼怒的克罗夫特现在只想不顾一切的让周凡毁灭.。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朱利安,冷静。你是一个银行家,不是一个屠夫。暴力是无能者的最后手段。记住,我们的力量,源于我们对规则的制定和运用。用你最擅长的方式,用这个系统,把他碾碎。”
“可他……”
“没有可是。”苍老的声音不容置疑,“如果你连一个殖民地的暴发户都无法用规则解决,那你就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按原计划进行。”
电话被挂断。
克罗夫特站在窗前,看着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眼中的怒火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算计。
“规则……吗?”他喃喃自语,嘴角浮现一抹冷笑,“好,我就让你看看,谁才是玩弄规则的专家。”
第二天,港岛的风向就变了。
两柄来自港英政府的利剑,悄无声息地指向了九鼎集团。
第一剑,来自工商署和税务局。他们以前所未有的高规格,组成联合调查组,进驻九鼎集团,宣称要对九鼎近一年来的所有收购案,进行最严格的合规性审查。
每一份合同,每一笔资金流水,甚至连牌照的申请程序,都被放在显微镜下检视。
第二剑,来自各大英资控制的供应链。
一夜之间,原本与九鼎合作愉快的建材供应商、运输公司、甚至连电影公司需要的进口胶片商,都以“产能不足”、“定单饱和”等各种理由,宣布暂停或延迟对九鼎旗下所有业务的供货。
克罗夫特的阳谋,简单而致命。
他要用繁琐的官僚程序拖垮九鼎的精力,用釜底抽薪的方式断绝九鼎的命脉。这一切,都在“合法合规”的框架内进行,让人抓不到任何把柄。
九鼎集团内部,一时间人心惶惶。
周凡却依旧镇定。
他让郑丹瑞请来了张奥伟。
面对规则的力量,想要化解,必须先了解规则。
茶室内,古香古色。
两人没有谈论眼前的困境,反而聊起了一桩一百多年前,发生在新加坡的英国海事法旧案。
“张大状,我记得,在维多利亚女王号货轮保险纠纷案中,枢密院最终的判词里,引用了一条17世纪的《航海条例》。”周凡慢条斯理地为张奥伟斟上一杯普洱,“判词认为,在紧急状态下,为保证航运贸易的公共利益,总督府有权对某些商业契约的履行,进行临时性的豁免。”
张奥伟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半秒。
他震惊地看着周凡。这个案子极为冷门,连很多资深律师都未必知晓,周凡一个演员,是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甚至能准确说出判词的核心法理?
他瞬间明白了周凡的来意。港英政府以“合规审查”为名,行商业打压之实,本身就已经破坏了自由市场的“公共利益”。周凡这是在点他,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申请司法复核,反将港英政府一军。
“这个思路很棒!”张奥伟放下茶杯激动道,“我们就以这个方向去组织反击!”
……
就在两人商议之时。
中环,九鼎集团总部。
气氛压抑得如同台风登陆前的港口。
走廊里,平日里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挪步和压低声音的耳语。每一个员工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安。
无他,只因公司门口,多了十几名身穿制服,神情严肃的“不速之客”。
工商署、税务局,两个港英政府最强力的经济监管部门,史无前例地组成了联合调查组,以“涉嫌违规并购及偷漏税”的罪名,高调进驻九鼎。
这不是调查,这是抄家。
每一份文件,每一张账单,都被贴上了封条,装箱带走。公司的服务器被强制断电,所有高管被挨个叫进会议室“问话”。
这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比怡和集团的股价暴跌,来得更加致命。金融狙击,是钱的游戏,输了可以再赚。但官方的审查,是权力的游戏,一旦被定罪,周凡和他的九鼎,将永无翻身之日。
郑丹瑞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的领带被扯得歪在一边,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被他自己烦躁地抓成了鸡窝。
“这帮扑街仔是铁了心要搞死我们!”他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烟灰缸里的烟头都跳了起来,“账目我们做得天衣无缝,但他们根本不是来查账的!他们是来找茬的!鸡蛋里挑骨头,总能挑出点毛病!到时候媒体再一渲染,我们就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