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斌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周凡站上讲台,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甚至没看一眼李国祥递过来的讲稿,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那一瞬间,教室内嘈杂的议论声,竟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
他的眼神,不是《法外柔情》里何志峰的冰冷与邪气,而是一种更深邃、更沉静的东西。
仿佛能看穿每个人制服下的想法——怀疑、好奇、不屑、期待。
“各位阿Sir,Madam,下午好。”周凡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我知道,很多人在想,一个演员,凭什么站在这里。”
台下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
“问得好。”周凡非但没生气,反而微微一笑,“因为演员和警察,在某种程度上,是同行。”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警察办案,是把零碎的线索,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个故事,叫做真相。”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一个好的演员,是把一个虚构的故事,演绎得让所有人都相信,它是真相。”
“我们都在追求可信度。你们用证据,我们用演技。但本质上,我们都在和人性打交道。”
菲利普斯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种偷换概念的说法不以为然。
周凡仿佛没看到他的反应,自顾自地打开了投影仪。
屏幕上出现的,不是任何法律条文,而是一张社会新闻的剪报。
“三个月前,尖沙咀发生一宗入室抢劫杀人案。
死者是一位独居老人,家中价值二十万的财物被劫,身中七刀死亡。警方在案发四十八小时后,抓获嫌犯,一名有多次抢劫前科的古惑仔。
人证,是楼下看更的老伯,声称在案发时间段看到嫌犯形迹可疑地离开大厦。
物证,是在嫌犯家中搜出的部份赃物,以及一把与伤口吻合的匕首。嫌犯本人,也对罪行供认不讳。”
周凡的声音平静而客观,像是在复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案子。
台下不少警官都点点头,这个案子他们有印象,算是近期破得比较干净利落的一件大案,负责的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还因此受到了嘉奖。
“一个完美的闭环,不是吗?”周凡问道,“人证、物证、口供,三者齐全,证据链完整。不出意外,这位嫌犯会被判处终身监禁。”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瞬间切换到了何志峰的模式。
“但如果,我是他的辩护律师。”
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首先,我会攻击人证。”周凡的手指,在投影上点了点,“看更老伯,七十二岁,患有白内障和重度散光,这是他的体检报告。
他看清三十米外的人脸的可能性有多大?更何况是在光线昏暗的楼道里。我会请眼科专家出庭,用一百种方式,来证明他的证词,是不可靠的。”
“其次,物证。”他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是赃物的照片,“部分赃物?为什么只是部分?剩下的去哪了?警方没有追查。那我是不是可以提出一个合理的怀疑:我的当事人,只是一个销赃者,而不是行凶者?他因为害怕被控告销赃而被迫承认了更严重的罪名。”
“那把刀呢?上面没有我当事人的指纹。警方给出的解释是,他戴了手套。
好,那手套在哪里?没有找到。那我是不是可以再次提出一个合理的怀疑:这把刀,是真正的凶手,为了栽赃嫁祸,卖给我这个有前科的倒霉蛋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口供。”
周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连续四十八小时的审讯,期间只提供了两次食物,并且不允许嫌犯睡觉。
这在法律上,属于什么?疲劳审讯。我会申请口供无效。因为在极度疲劳和心理压力下,人会说出任何审讯者想让他说的话,只为了能睡上一觉。”
他每说一句,台下警官们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因为周凡说的每一个点,都精准地切在了他们日常办案的灰色地带。
这些是他们心照不宣,法官也常常“体谅”而默许的潜规则。
但现在,这些潜规则,被周凡赤裸裸地掀开,放在了“法律”这把手术刀下,一刀一刀地解剖。
“一个白内障的证人,一堆不完整的赃物,一把没有指纹的凶器,一份涉嫌疲劳审讯的口供。”周凡摊开手,环视全场,“各位阿Sir,Madam,如果你是陪审团,面对我提出的这些合理怀疑,你们,还会判他有罪吗?”
教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一直板着脸的菲利普斯,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如果真有这样一个律师,这个案子,还真有可能被翻盘。
“所以,你们看。”周凡的语气又恢复了平和,“我,一个演员,用你们最熟悉的规则,就几乎推翻了你们辛苦建立的真相。问题出在哪里?”
他没有等任何人回答,直接给出了答案。
“不是你们不努力,是你们的专业,还停留在上一个时代。”
“你们习惯了用经验和直觉办案,却忽略了程序正义的重要性。
你们以为口供是证据之王,却不知道它恰恰是最容易被攻击的一环。
你们找到了百分之九十的真相,就心满意足地收工,却没想过,辩护律师,恰恰会用那缺失的百分之十,来摧毁你的全部。”
李文斌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他看着讲台上那个年轻人,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番话,比他开十次内部会议,骂一百次“程序正义”都管用。
周凡不是在讲课,他是在用一种最残酷的方式,给在场所有自负的警队精英们,进行了一场实战演习。
他让他们亲身体会到,在未来的法庭上,他们将要面对的“敌人”,是多么的可怕。
“那么,这个案子,应该怎么做?”周凡再次切换幻灯片。
“真正的凶手,在抢劫时,为了撬开一个老式保险柜,在墙角留下了一个不起眼的杠杆痕迹。
通过痕迹分析,可以推断出工具的材质和形状。通过对城中所有五金店和黑市工具的排查,可以锁定工具的来源。”
“死者指甲里,有微量的皮屑组织。
但当时的法证技术,无法进行有效的DNA比对。但如果懂得保留证据,等待技术成熟,这就是铁证。”
“嫌犯虽然承认了罪行,但他对案发现场的细节描述,有多处与现场勘查报告不符。
比如,他说保险柜在床底,但实际上在衣柜里。这些细节,被负责审讯的警官忽略了,因为他只想听到我杀了人这四个字。”
周凡的声音,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不仅指出了错误,还给出了正确答案。
他不仅扮演了魔鬼,还扮演了上帝。
一个半小时的讲座结束,周凡微微鞠躬,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平静地走下讲台。
这掌声,已经无关身份,纯粹是对于“专业”的敬畏。
李文斌亲自迎了上去,紧紧握住周凡的手,眼神复杂而灼热:“周先生,你不是在教我们法律,你是在教我们,如何成为一名真正无法被击败的警察。”
周凡笑了笑,不置可否。
第288章 文明人的玩法
油麻地,龙蛇混杂。
一辆黑色的平治停在一家灯光昏暗的麻将馆外。
车窗外嘈杂的市井和斑斓的霓虹,让车内穿着阿玛尼西装的郑丹瑞显得格格不入。
他手心冒汗,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周凡的情况下,独自处理这种江湖事。
副驾驶的屠夫闭目养神,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就是最大的威慑。
“屠夫,你说凡哥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郑丹瑞终究没忍住。
屠夫睁开眼,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凡哥会先查清楚,对方是狗,还是人。是狗,就打断腿。是人,就找到他的主人。”
郑丹瑞点头。
资料上写着:金牙豹,和胜和四九仔,油麻地话事人,靠收保护费和放高利贷为生。
典型的江湖恶犬。
按屠夫的逻辑,直接打断腿。
但郑丹瑞脑中响起周凡的另一句话:暴力,是最低级的手段。
凡哥的棋盘上,没有废子。
这只恶犬,或许也能为我所用。
打打杀杀的江湖手段只是保底玩法。
高级玩法是用文明人的玩法。
如今自己身为九鼎集团的总经理,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整个集团的形象,自然不能再倡导那种低级的手段。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屠夫,你的人在外面等着,我自己进去。”
“郑总,”屠夫皱眉,“里面至少有他十几个手下。”
郑丹瑞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放心,我是去讲道理的。文明人,有文明人的玩法。”
走进麻将馆,一股烟酒汗臭混合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
“哗啦啦”的麻将声戛然而止。
十几名赤膊纹身的古惑仔瞬间围了上来,眼神不善,手里掂着啤酒瓶。
最里面,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大金链,镶着一颗大金牙的胖子,正翘着二郎腿,嚣张地看过来。
“哟,这不是九鼎集团的郑大总管吗?咩风把你吹来了?”金牙豹怪笑,手下跟着轰笑。
郑丹瑞无视众人,径直走到金牙豹面前,拉开椅子坐下。
他拿出银色烟盒,抽出一支三五香烟,自顾自点上,烟雾喷在金牙豹脸上。
这个动作,是纯粹的蔑视。
金牙豹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郑总,看来你唔识我哋呢度嘅规矩!”
“规矩?”郑丹瑞弹了弹烟灰,轻笑,“豹哥,我今日来,就系想同你倾倾规矩。”
一张支票被他推到金牙豹面前。
“两万块。赔给我们员工的医药费。另外,那栋旧楼,我们要了。从今天起,你们的人,不准再踏进那条街半步。”
金牙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拍着桌子狂笑:“哈哈哈哈!郑总,你是不是傻撚咗?你以为你是周凡啊?跑到我的地盘,同我讲呢啲?我话你知,今日冇二十万,你条腿都唔使要了!”
“唰啦!”
他身后的古惑仔们,纷纷亮出身后的水喉通和牛肉刀,寒光闪闪。
郑丹瑞脸上笑容不变,只是盯着金牙豹的眼睛。
“豹哥,上个礼拜,你在澳门新葡京贵宾厅,输了八十万。这件事,你们和胜和的坐馆‘白头翁’,应该还不知道吧?”
金牙豹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
他脸上的肥肉抽搐,眼神里闪过惊慌。
“给你放贷的,是新义安的大鼻林。九出十三归,利滚利。”郑丹瑞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算算日子,明天,就系你还第一笔利息的时候了。十三万,你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