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衰老的病态,而是心力耗尽的深层倦意。
像是一位曾经撑起山岳的巨人,如今仍强撑着,但骨骼深处已经开始泛起隐隐裂痕。
埃德蒙走到主位,略作一顿,抬眼扫过众人,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令人忍不住挺直脊背
“就不寒暄了。”他说着坐下,单掌撑在桌边,“直接说说最近的情况吧。”
卡维尔司书官翻开皮革账册,没有铺陈,直接道:“截至今冬,北境总人口不足虫灾前的五分之一。”
议厅中没有人感到意外,却还是有几位附庸代表低头叹息。
“现有人口主要集中在数个‘尚能维持自治与秩序’的区域,例如新霜戟、银湾谷地、赤潮领等。
另外南方新来的开拓贵族也带来了不少流民与奴隶,虽有帮助,但整体盘面……远不如从前。”
他翻了一页,继续道:“粮食总量方面:帝都援粮六百五十车,其中三分之二由我们掌握调度。其余由帝国指派军监与外使监督,划归所属区域。”
“今年秋收不理想。”他说得简短,却已足够明确,“开垦太少,土地荒废严重。可种地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在养伤。能下地的农夫,连犁都凑不齐。”
议厅内一时沉默。
“……另外,赤潮领方面——卡尔文子爵,送来五千吨青麦。已于昨日通过西岸走廊转入仓储。”
议厅内众人一怔。
“五千吨?”
“现在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拿得出五千吨余粮?”海格尔伯爵皱起眉,声音难以置信。
“是‘送’?”有人低声问道,“不是交易、不是借?”
卡维尔点头,声音冷静:“确实是补给。没有标价。按信函内容,是路易斯‘主动赠予’的。”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坐在主位的埃德蒙公爵。
公爵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明显波澜,但眼神微敛,像是压下了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甚至比在座所有人都知道得更早。
粮车出发的前一夜,路易斯便已亲笔寄信给他,说今年丰收,寄点粮食给他。
而那信后不到三天,他的小女儿艾米丽,也从赤潮领寄来一封家信。
内容依旧轻描淡写:“父亲,今年收成比想象中好许多。我和路易斯说好了,这次帝国那边的资粮不用分我们那份,我们还能送一点过去。”
而所谓“一点”,就是五千吨青麦。
埃德蒙公爵摇了摇头,嘴角微不可察地浮现出一点笑意,像是漫长风雪中久违的一丝慰藉。
“……算是最近这连番坏消息里的一个好消息了。”他想着。
见他没有任何表态,于是会议继续。
“炭呢?”角落里一位附庸贵族低声问。
卡维尔点头应声,继续念道:“目前库存炭量不足四成,优先分配将发往守城哨所、指挥厅、贵族区及重点庇护所,普通居民大多依靠腐木取暖。”
他翻到下一页,语气更沉了一分:“医药方面,也储备告急,已有多地报告小型疫病蔓延。
帝都赈药即将用尽。所以我们必须……做好应对严寒与疫病双重叠加的准备。”
没有人立刻发言。
这些大人物们低头不语,脸上写满无奈与疲惫。
而高座上的埃德蒙公爵,也只是微微闭了闭眼。
这些情形,他早已知晓。
他的书桌上摞着比这更多的报告,每一页都带着冻脆纸角和干裂的笔迹。
“……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卡维尔终究还是开口了。
他扫视众人,提出自己的方案:“我的建议是在今年冬季正式降雪前,全面实施人员缩聚计划。”
他翻开新的表格,指着几处划出的区域:“将民众尽量向‘核心庇护区’转移,集中供暖、集中配炭。
粮配标准维持三级,军政优先,百姓限粥,这是我们现阶段能做的全部。”
他合上册子,看向高座上的人:“至少……我们可以避免大规模冻饿亡。”
话音落下,厅中依然沉默。
因为谁都知道,这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活法。
埃德蒙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把积压在胸口整个冬季的寒气缓缓放出:“就这样办吧。”
卡维尔刚落座,议厅又陷入片刻寂静。
这时靠近圆桌北侧的一位灰发贵族沉声道:“我们现在还能号得动多少人?”
他语气里没有挑衅,只是干巴巴地问了出来,这个问题谁都想知道,却谁都不愿说出口。
卡维尔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翻开了一页文书:
“……原有六十三家北境封臣。”他低声道,“截至今冬,尚能调动有效兵力的,仅剩二十三家。”
“其余,不是在虫灾中全族陷落,要不,就是……直接断联、失联……甚至干脆投奔其他势力。”
众人神色各异,不少人眉头拧紧。
“北境的贵族体系正在碎裂。”卡维尔补充道,“我们已经不能像以往那样依靠层级调令来组织防线与物资调度。”
“就这,还能算‘贵族’吗?”一位年轻的将军忍不住低声冷笑。
就在此时,巴雷特将军开口了:“另外,帝国军务厅在虫灾平息后,以‘安全巡防’为名,强行派驻了三支临时骑士团,接管了旧南线的几个重要据点。”
“他们盘踞在旧铁岗、瑟蓝口与银松岭,名义上听调,实则……各自为政。”他说得不快,但句句如锤,“有士兵在边境与他们起过冲突。”
他最后冷冷地总结:“他们不是来守北境的,是来争权夺地的。”
议厅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而这时埃德蒙终于缓缓开口:“这些都是小问题,最重要的是外面的蛮族势力,最近五次派出的斥候骑,无一回返,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他转向巴雷特:“从明日起,抽调精英骑士三十人,分六路。直向蛮族区打探。”
“告诉他们,”他一字一句,“就算只剩一人……也得带消息回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厅中所有人都打了个冷战。
没有人再说话。
因为他们都知道,蛮族若趁乱南下,那本就脆弱的帝国北境就会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
会议中后段还讨论了数项次级议题,比如财政部近日来函,提议由帝都设立专员监督下一轮赈灾粮发放,引起几位贵族代表的不满。
此外,多支南方新贵族部队入驻北境,在驻地划分、物资分配上与本地旧贵族屡有摩擦,局势渐趋紧张。
以及其他相对没那么重要的议题。
这些议题引发了些许争执,但埃德蒙公爵始终没有再开口,只静静听着,直到会议正式结束。
会议结束时,天已彻底黑下来了。
新霜戟城的指挥塔上火灯一盏盏点燃,风雪越过临时木檐,沿石板街卷起寒气。
众人陆续退席,有人轻声低语,有人神情复杂。
而埃德蒙公爵只是从高背椅上站起,点头致意后缓步离开。
会议确实解决了一些燃眉之急,分配方案被敲定、巡哨计划得以推进,甚至连部分附庸贵族的调兵也获得了原则同意。
可这些都像是往破船上缝缝补补,但能浮多久没有人知道。
而他自己,比谁都清楚那船底早已布满裂缝。
埃德蒙公爵回到总督府后宅。
他没有先去书房,也没有换下那身厚重的铠服,而是直接推开了西侧那间暖屋的门。
里面公爵夫人艾琳娜正坐在低塌上,轻轻哄着怀中的婴孩。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回来得挺早。”
埃德蒙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接过了襁褓中的孩子。
孩子睡得正香,嘴角还挂着一点干涸的奶渍,小拳头缩在胸前,软得像团棉花。
埃德蒙低头望着他,粗糙指节轻轻碰了碰孩子的额头。
他笑了,那是一种难得温柔的神情。
但笑意只维持了片刻,便悄然隐没在他眼底那一片深沉的灰色中。
艾琳娜靠着他坐下:“你今天走的时候背挺得笔直……现在又塌下来了。”
他没应声,只是缓缓吐出一口气。
母巢战争的终局一战,那些怪物差点要了他的命,再加上那些旧伤,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也许几年,也许更短。
可他舍不得倒下。
他看着怀里的孩子,那个尚不知世间险恶的小生命,他的骨血,家族的下一代。
也看到了艾琳娜疲惫却依旧温柔的眼神。
还有那一座风雪中未完工的城市,数十万残破而不屈的百姓,遍地的寒风、废墟与哀鸣……
还不能倒。
他哪怕一步也要拖着血走完。
“再撑几年吧。”他低声道,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我若不在了,他们怎么办呢。”
第278章 我要当父亲了?!
夜色笼罩碎斧高地,冷风从山坳吹入营地,卷起残火的灰烬。
营地中央那面挂着怒花旗纹的高杆在风中猎猎作响,猩红与黑纹像某种猛兽的瞳孔,令人不敢直视。
蛮族长老奥尔坦披着沉重的角皮披风站在一处高坡上,俯瞰整个营区。
营地边缘又围起了一圈混乱的人影,火光摇曳之中,刀光乍现。
是红岩部落的几个年轻人,又在半夜斗殴。
拳打脚踢、撕咬怒吼,毫无部族间的规矩,像是群被火药点燃的野犬。
这几个月来已经数不清是第几起了,而且十有八九最后都会闹出人命,但奇怪的是没有人制止,像是默许一般。
这让奥尔坦心头一紧,但又无法说清哪里出了问题,他不是胆小之人,可这些夜晚里,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无法入眠。
不仅是外界,那种烦躁与暴戾感仿佛也在他心中悄悄滋长。
他近来动辄易怒,常对年轻战士吼叫,甚至连亲族的婴儿哭声都能让他牙痒难忍。
他知道这不正常,却控制不住。
这种情绪,似乎是在提图斯发动对碎斧部落战争之后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