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叹了一声:“我也是和你们同时知道我被选为表率的,那山长明摆着坑我呢!下回有这种好事,还请江兄自告奋勇,替我上去吧。”
江淮哑然失色,上场前才知道的?!你莫不是在逗我?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那么一篇振聋发聩的稿子,他怕是在梦里才能做到。
从这一刻起,江淮开始真心实意地佩服起楚辞来。
……
江淮被周夫子带去做准备了,楚辞和陈子方正准备移步博文馆去观赛,忽然一个学子挡在了他们身前。
那学子站在两三米远的地方,拱手向他们问好。
“在下乃府学沈从飞,听闻楚兄方才所言,心中豁然开朗,特来请教。”
陈子方见楚辞有点发愣的样子,于是侧身小声提醒:“此人乃真君子也,非是齐达远之流可以比拟的。”
他知道楚辞以前吃过齐达远那种伪君子的亏,心里肯定怕这沈从飞也是这样的人。
“沈兄,刚才所言多有得罪,还望海涵,只是对事不对人罢了。”楚辞马上回礼,见别人这样,他心里确实有点不好意思了。
“无妨,学问一途本就应该推陈出新,若众口一词,才是大难。正所谓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嘛。”
“沈兄说的极是,我也一直都十分向往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盛景,那个时代的读书人,才是真正的幸运之至!”
所谓志同道合,便是仅仅只需几句话的交流,就可以引为知交。
第83章 至诚之心
书法比试意在仿古, 王颜柳欧这四大家的书法, 参赛学子都必须有所涉猎才行。
因为比试的时候, 他们会做几个阄,然后让你去抽两张, 抽到谁的就模仿谁的笔迹。
十几张桌子依次排开, 每张相隔五米, 可以让其他学子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观察他们书写。
如果有心理承受能力较差的, 见人过来围观就手抖的,那就不好意思了, 那些擅长书法,被请来点评的老先生们, 可不会听你说这些, 他们只看字。
听说前几届有个学子, 考的也是君子六艺。他抽到了王羲之的字,便只在纸上写了一个之字, 和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是他却凭借着这一个字, 拿下了那一届书法比试的第一名。因为大家评价他的字时,用了一个词, 以假乱真。
当初王献之学字时,还被母亲说过“吾儿习字三千日, 唯有一点像羲之”, 由此可见王羲之书法之精妙,能得这么一句评价,也可见其人书法造诣之深。
江淮倒数第二个抽签, 他前面的人抽完之后,有胸有成竹的,也有垂头丧气的。
书法能够专精一种已是不易,更何况还是从四种里面随机抽取两种,有些手黑点的,就会抽到两种最不擅长的。
楚辞远远看着江淮抽签,见他打开纸条之后,脸上有一瞬间的暗喜,便推测他应该是抽到自己最擅长的那种了。
果不其然,那个负责的抽签拿着江淮的纸条对旁边记录的夫子说:“袁山县学子江淮,抽中颜欧两种。”
全部抽签完毕之后,学子们在桌前就位。每桌都有一个负责盯住全场的人,以免围观学子发生代写之事。
写两幅作品的时间限定在一个时辰之内,在这一个时辰之内,你可以随意什么时候交作品。
楚辞在八张桌子附近都转了转,最后不由得赞叹,果然每个县学拔尖来参加文会的人都有过人之处。即使是刚刚那个抽到王柳的书生,一手字也是非常漂亮的,至少从楚辞的审美标准去看,如果这个人去到现代,绝对是一幅作品能拍出几百万的水准。
书法里夸奖一个人的字写得好,常常就用颜筋柳骨来形容,江淮自小学习颜真卿的字,一手字写得雄浑娟秀,收笔饱满,入笔苍劲有力,实在是一副不错的作品。
写好了这一副后,他又立刻推纸磨墨,准备书写欧阳询的作品。他停了一会,在旁边的废稿上写了几个字,直到笔法慢慢转为刚劲有力,严谨险峻方才在宣纸上落笔。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有些人旁边的纸不知堆的有多高,就连江淮,都在写欧体字时,练废了四五张。
一声锣响,便有人来收作品。这些作品不许署名,负责收集的两人会在上面写上编号,到时候拿给老先生们评价时,也就不怕有人徇私了。
江淮交了作品后,朝楚辞和陈子方走过来。他扭了扭脖子,又揉了揉手指,想是这一个时辰全神贯注导致他有些腰酸背痛。
“我觉得这次必能扬名了。”江淮说道。他两次他来参加时,考的都是文章诗词之类的。他不会差,但别人更加好,所以他的排名在八院中一般都不是很高。
因为八院,并非一场就只有八个人参加。各个县学参加的人数都有定额。比如说,去年得第一名的,来年可以有九个学子参加,第二名的八个,到了最末的几名,一所就只有三个了。
“哈哈,那我们就提前恭祝江兄心愿得偿了。”楚辞笑着说道。陈子方也跟着拱手,三个人互相打趣,其乐融融。
几位老先生观察地非常仔细,他们各自在某种字体上别有建树,就要负责将分到手上的这些字按顺序排好来,然后再根据这人写的两种字的排名,取一个则中的成绩。
比如说,江淮的颜体字排了第一,欧体字排了第三,那么他就按第二名计入总成绩,若前面无人超过他,他就能顺延至第一位。
又经过一个时辰的等待,那边终于将结果出出来了。
名次取前十,一直从最末报到最前。江淮紧张地听着,暗暗期待前面几个不要出现他的名字。报名次的一直报到第四都没有江淮,让江淮松了一口气,前三应该稳了。
“第三名,松山县学子赵立成。书为欧柳二体,欧体名列第一,柳体名列第五。”
“第二名,府学学子舒必先,书为王颜二体,王体名列第一,颜体名列第二。”
江淮的手抽风似的抖了起来,他心中隐隐存了一线希望,却又有另一种担忧,万一第一名不是他,岂不是太过丢脸了?
“第一名,袁山县学子江淮,书为颜欧二体,颜体名列第一,欧体名列第二。”
江淮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是第一!哈哈,我是第一名!”他连续三年来参加八院文会,终于到了扬名的一日了!
“学生有些疑惑,为何我和这位江兄都是第一和第二,为何学生排名在他之下?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舒必先的声音响起,他脸上有淡淡的不服气,语气也十分强硬。其他人听了,都看向台上的几位老先生,想听听他们是怎么解释的,毕竟这个成绩确实让人有些奇怪。
“你二人虽都是名列第一第二的,但有一个地方,你却不如这位江淮。”一个老先生开口了,他于仿写王羲之的书法上有些建树,舒必先的王体第一也是他取的。
“你仿王体,默的是《兰亭序》,但你可知,你的文章上面掉了一个字。我观你写的两种字体,精通的应该王体字吧?既然精通,为何连王右军最出名的作品内容都记不真切呢?反观这位江淮,不止将字迹模仿的十分到位,就连内容排版都与其一模一样。书法一道,贵在至诚之心,所以这一次的头名理应是他,你可服了?”
“学生心服口服,以后必定更加认真练字。”舒必先低头认错。
“还有不服者尽可上前来质询。”老先生看了看四周,再无学子表示不服,于是请上前十,让他们将自己的名字署在上面。这些作品,将会在博文馆内挂上一年时间,等下一年的文会再取下。
楚辞听了老先生的话,心中莫名有些感慨,古人对待文章态度之庄严谨慎,实在让他佩服啊!
第84章 赤子之心
下午要进行的是礼的比试, 礼为五礼, 分别是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
因凶礼为丧礼, 和眼前的气氛相比并不融洽,所以仅比其他四礼就可以了。其中吉礼为祭祀, 军礼为军中礼仪, 宾礼为待客, 嘉礼为各种喜宴。
礼的比试, 看得自然是学子的姿态,仪容和行礼时的动作以及正确无误的流程。先人们在进行这些活动时, 无一不是以最虔诚的态度来对待的。但是发展到现代,很多礼都已经简化, 人们的态度也发生了一定的改变。
所以, 这里的礼是古礼, 如果不是专门进行了研究的人,恐怕会做的不伦不类。
礼的评委只有一位, 这位执掌礼教活动的老先生是甘州府的名人, 若哪个大家族想要举办重要的宴席,都会请他去指点一下, 以免犯了禁令和忌讳。
赵老先生随着年龄的增大,也有许久没有出来过了, 不知道此次, 邱山长是怎么说服他过来当评委的。
陈子方修的本经是礼记,这些古礼自然也在他研究的范围内。下午时分,他焚香沐浴之后, 方才出了房门,随周夫子一同前去。
楚辞和江淮自然是跟着的。江淮得偿所愿,一直都保持着愉悦的心情,楚辞为能见识到这么多现代已经失传的文化传承,也是非常开心的。
和他们俩比起来,陈子方脸上那端庄肃穆的表情,让人不禁顿生敬意。
数十名学子站在原地,等候那位老先生抽题。这里不再是每人各抽一道,而是老先生抽题,所有人都表演同一套动作,他再从这些人里面,选择一个最好的。
老先生将手放入木箱中,抽了一张纸条出来,而后他将纸条展开,大声念道:“嘉礼——洗三礼。”
洗三是人出生之后受的第一个礼,一般来说,主持洗三礼的都是家中儿孙满堂,很有福气的老婆婆,这些人被称为“收生姥姥”。一般学子都只是观礼罢了,哪会注重这些。
这些参加比试的学子忍不住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背运,他们堂堂男儿,谁会帮人洗三?
可是题目已定,谁都没办法改变,只能寄希望于旁人对这东西也不拿手。让他们能够在赵老先生面前表现出众一些。
接下来是半个时辰的准备时间,让他们能够熟悉一下洗三礼的流程和祝祷词,这些都是有定制的,人人皆可翻阅书本。
除此之外,每个人还收到一张模拟的生辰八字和一个裹着襁褓的稻草人——只依稀分出头脚的那种。
江淮在外围看得乐不可支,说道:“陈兄也太倒霉了,就算抽到冠礼也不错啊,怎么偏偏就是洗三礼。他还未成家,哪里抱得来孩子。”
“听江兄说话口气,难道你已成家了吗?”
“嘿嘿,虽未成家,但亦不久矣。家中年前已为我定下妻房,只等乡试过后,便迎她进门。”江淮说起这事,脸上掩不住的笑意,看来对未来的妻房,应该是极满意的。
“那小弟就先恭祝江兄你夫妇二人白首同心,鸾凤和鸣了。”
“好说好说,到时免不了要让楚兄你们这些好友陪我一起去接亲了。”
“哈哈,却之不恭!”
就在两人说话期间,那边的时辰已经到了。
一位位学子都按照书上的规矩和以前观礼时学到的点滴来走流程,看上去倒是像模像样的,但实际上乱子却很多,周围看的人都笑的不行。
比如说,某个书生在洗三时不甚将手中草人滑落木盆之中,待慌忙捞起来时,已经浑身湿透,滴答流水了。还有个书生眼神似乎不太行,竟将头和脚搞混了,一直是倒着拿的。
等铁山县学子周识意上场时,大家才总算见识到什么叫做如行云流水一般自然的动作,看他表演,似乎是一种享受。
“听说他家有人在礼部任职,而且他祖父在族中也一向是掌管家族祭祀礼仪的。”楚辞旁边有学子小声和同伴科普,被楚辞听了个正着。
那这样说来,这位学子有大概率能拿第一名了。但楚辞看台上老先生的表情时,总觉得他好像不太满意。
他在大学时选修过几节心理学课,那个学期讲的恰好是微表情心理学这门课。台上的老先生一直眉头微蹙,嘴角向下拉着,手放在桌上,不时会有轻微敲击的动作,似乎有些不耐。
也是,他精通于各种礼教活动,看学子们拙劣的动作时,内心肯定是暴躁不已的。但看着周识意的动作,老先生却似乎还有一些失望的样子在其中。
楚辞十分遗憾那个学期修满学分之后就没再去了,不然的话,他也许还可以利用心理学在古代当个算命先生或谋士什么的。
周识意之后是陈子方,他看了周识意的表演,忍不住有些自卑起来。他习惯性地去寻找熟悉的人,看到他们在另一边对他微笑颔首,楚兄还对他握了一下拳,好像说是加油的意思。
陈子方深呼吸一口气,不让自己被情绪影响。即使得不了第一,也要好好完成这件事。当初教他礼的夫子说过,这是一件庄重严肃的事,不能为外物打扰。
他先请十三尊神像,然后焚香叩首,他的动作做的中规中矩的,虽无功但也无过,所以台上的老先生面色较为平和。
及至洗礼时,楚辞发现,他有一个动作和大家都不同,其他人都很快地将稻草人的襁褓解下来进行洗礼,可是陈子方的手落到结扣上时,却迟迟不动手。最后也只是以柳条沾水,在草人的头上略洒了几下。
楚辞听得周围起哄的声音,立刻去观察老先生的表情,见他看时瞳孔微微放大,似乎很感兴趣,而后嘴角微微上扬,紧蹙的眉头也放松了。
他是满意的,楚辞立刻判断出来。可面对这样几乎让陈子方陷入众嘲的情况时,他为什么会满意呢?
楚辞又把视线转向那个周识意,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心里就更加奇怪了,连周识意都觉得他更好吗?
陈子方面对起哄声,还是坚强的把动作进行了下去。表演完后,他朝台上一鞠躬,然后退了下去。
在他之后还有两人,等那两人表演完毕之后,台上的老先生说话了。
“袁山学子陈子方,你上前来。”
“赵老先生,学生在。”陈子方赶紧上前,觉得自己似乎要被当众批评了。
“你刚刚为何不将草人衣服脱了,帮他洗礼?要知道洗礼需得清洗全身,方才能去除污秽。”
“学生……刚刚看了这草人的生辰八字,见他出生的日子为丙辰年十一月初六。寒冬腊月,乃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十一月为冬月,学生害怕将他衣服脱光,会使他染上风寒,故而才有所犹豫,未能将洗礼完成。”陈子方听他说得严厉,心下一冷,愣愣地解释道。
“哈哈哈哈……”
哄笑声铺天盖地地传过来,大家都被他的话逗笑了,他手上的不过是个草人罢了,不想着将仪式完成的尽善尽美,反而思虑草人会不会受风寒,这可太有趣了。
陈子方有些难过,他曾经不止一次被父亲骂过优柔寡断,甚至还被骂过一次“跟个娘们似的”这种话。他也努力去改了,可性格乃是天生,任他如何去改,也无济于事,他想到的,永远要比别人更多一些。
“哈哈,不错不错!赤子之心,尤为珍贵。老夫宣布,本次持礼第一名,乃是袁山县学子陈子方。”
陈子方惊讶地抬头,以为自己的听觉出了错误。
其他人也叫嚣起来,说他洗礼未成,为何要把第一名给他。
老先生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说道:“洗礼虽未成,心性却已修成。虽只是对着一个草人,仍能有怜悯之心,何况真人乎?先人之所以持礼,不外乎悲天悯人四个字,既然他已经做到了,那些虚礼又为何要去计较?陈子方,老夫问你,你可愿随我学习主持各种礼教?”
此话一出,全场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