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两人坐上了首座,元朔帝才让殿内众人平身,却迟迟不令宫人们上宴食。
慢慢的,有人察觉到异样抬头悄悄望首座看去,却被柳兰烟的几日不见便如老了几十年的相貌惊住,登时低下头不敢再多看。
元朔帝的目光穿过众人,落至下首的敖稷身上。
来之前敖稷又被喂了一碗林御医特制的药,此刻满脸困顿,一双眼几乎快要合上。若非有宫人在侧支撑起他的身体,说不定此刻已经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去了。
元朔帝朝福全做了个手势,福全点了点头,转头便命宫人送上宴食。
无酒,只有茶水。无荤腥,只有清淡的斋饭。
众人想想尚未下葬的皇后娘娘,倒也不觉奇怪了。便是真上了酒肉,他们中大部分自恃守礼的人也不见得会享用。
宫人们井然有序地进出月华殿,渐渐的,殿内众人被宫人们送上来的斋饭吸引,色香味俱全,看着竟比一般的荤食还要可口,更有甚者认出了这是大昭寺僧人的手艺。
“老夫光闻这味就知道是大昭寺僧人所做。”
“在下曾花费重金但求一尝大昭寺的斋饭,可惜那些个和尚忒不给面子,死活不乐意为在下这个俗人做一顿。”
“大昭寺乃国寺,那些个僧人傲气着呢,他们不乐意,咱们也不能强逼啊。”
大昭寺僧人所做的斋饭远近闻名,奈何旁人想吃一口难如登天,故而今儿得见,众人的注意力渐渐被斋饭吸引。
以致于当三皇子敖稷被身侧的宫人推至大殿中央,外衣被撕开露出里头穿着的帝王之袍时,众人还尚未反应过来。
“柳氏谋逆!”
首座传来一声高呼,下方众人一惊,抬头看去,瞧见元朔帝靠在宝座上脸色惨白,他的胸口处没入一把匕首,而柳兰烟的一只手就握着匕首的柄,有鲜红的血缓慢流出,不一会儿就染红了胸膛处的衣衫。
“护驾!”福全大喊道,“来人啊,快来捉拿逆贼!”
早就候在外头等候命令的侍卫们闻声快步闯入殿中,亮出刀剑控制住殿内的众人。一时间众人惊慌不安,但在侍卫们的刀剑威胁下只得老实呆在原处。
“不,不是我,不是我动的手……”
柳兰烟松开沾满血的手,跌倒在地,不断地往后退去。她像是被红艳艳的血吓住了,满脸的惊恐,双手疯狂地在衣裙上蹭来蹭去,试图擦拭掉那令人不安的血迹。
“柳氏谋逆!”
元朔帝又喊了一声,惨白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握住胸口的匕首猛地抽出,任由体内的血液汩汩流出,顺道带走了他那未随叶修筠一起离去的小半条命。
而在这时,突然被召的敖夜随着宫人匆匆赶来。甫一入殿,他便察觉到不对劲,里头的侍卫太多了,那一柄柄刀剑折射出烛火散发出的光,晃得他不禁偏了下头。
敖夜的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下。明明他距离首座还有很远,但元朔帝身上的血腥味却充斥着他的鼻间,令他呼吸一窒、心如擂鼓。
“朕死后,由太子敖夜继承皇位!”元朔帝遥望着神色茫然的敖夜,慈爱的笑容里夹杂着一丝愧疚。
当着京城上流人士的面,他用这拙劣却直接的手段钉死了柳氏的罪名。此后,柳氏再不能威胁到东秦的皇位更替!
殿内众人面色各异,但在此情此景下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否则岂不是也成了逆贼?说不定就给了陛下处置他们的由头呢。
至于柳贵妃与敖稷的死活,也就同为柳氏血脉的几人才担心,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柳氏完了。
敖夜被这话惊醒,踩过迷茫的敖稷,快跑至元朔帝的身旁,用手按住他不住流血的胸口,然后朝一旁没有动作的福全低吼道,“愣住作甚?还不快传御医!”
元朔帝摇了摇头,缓缓伸手拉住敖夜的袖子让他低下头,轻声道,“不必了,就让阿爹随你阿娘去了吧。福全那儿有一道空白的圣旨,你若不想为帝,就带那孩子去北境吧。至于皇位,便留给珉儿,他其实是,咳……是你大伯的血脉。若你想为帝,只要珉儿日后无二心,便尽量善待他吧。”
交待完毕,元朔帝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他眼前一片模糊,已经看不清心爱的儿子的面容了,但无论是敖夜沉稳坚毅的成人模样,还是青涩沉默的少年模样,又或者是牙牙学语的幼童模样,都刻在了他心里,历历在目。
敖夜红了眼眶,涩然道,“我才没了阿娘,你怎狠心让我又没了阿爹。”
他以为自己对元朔帝早就没了感情,但直至快要失去他的这一刻,才陡然明白他一直承认这个阿爹。
“真好,夜儿又愿意喊阿爹了,阿爹现在真是死而无憾了。”元朔帝抬手摸上敖夜的侧脸,指尖触到他眼角的湿润时不禁一颤,有一瞬间的后悔,不该让他毫无准备地面对这事。
“正好你阿娘今夜回魂,便让她来接我一道离开吧,否则……若来生遇不见她可如何是好?夜儿,就容许阿爹自私一回……阿爹实在是太想你……阿……娘……”元朔帝艰难道。
敖夜的手在颤抖,温热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汹涌而出,湿了他的衣袖。
他知道,他留不住元朔帝,留不住他的阿爹。就像当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娘离去一样。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几乎要击垮了他,敖夜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他还能不能撑得住。
元朔帝的手无力垂下,犹睁着的眼睛望向半空,许是见到了他一直等待的人,嘴角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
“陛下——崩了——”
福全仰起头,用尽全身力气高呼道。
作者有话要说: 1、虽然这一本在各方面都比之前有所进步,但其实我还差得远呢,仍需努力学习呀。
可能因为能力有限,有的地方表达得不够好,但只能慢慢改进了,希望小可爱们多多包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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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夜阑更深,凉风习习,摇曳的烛火打在众人的眉骨上,在眼睑处落下两小片晦暗的阴影。
他们陆续起身,沉默地望着首座,看着那个年轻的太子单膝跪下,用沾着血的手盖在元朔帝睁着的眼上,片刻后,那颤抖的、血淋淋的手才缓缓放下,露出元朔帝安详的遗容。
“福全公公。”敖夜起身,挺直了脊背,周正贵气的脸庞不喜不怒,眼中的悲伤敛去后只余两片噬人的平静。
福全点了点头,手中的浮尘两甩,再次扯着嗓子高呼,“参见新皇——”
武将率先跪下,其次是文臣和皇室宗亲,最后才是不甚情愿的世家两派。身后有手持刀剑的侍卫,也容不得他们不跪。
“臣等参见陛下!”众人齐声道,然后朝着首座的方向跪拜,以两个人最谦卑的姿态承认敖夜这个新鲜出炉的帝王。
敖夜的视线两两掠过下方跪着的人,将他们脸上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
然后他抽出腰间的霜华剑,在身前划过半圈后斜指着地面,淡淡道,“众卿平身。”
闻言,众人陆续起身,有的刚站直头还没抬起,有的双手撑在地上膝盖尚未离地,就突然听见两阵咕咚声。
两看,竟是两颗血淋淋的脑袋两前两后顺畅无阻地从上首滚向殿门,在光滑细腻的地砖上留下两道蜿蜒可怖的血痕。
“啊——”
借着照进殿内的月华,有不少人认出了那两颗头的主人,正是曾经风光无限的柳贵妃与三皇子敖稷。
他们转头望着首座下方的两具无头尸,又看了看神情淡淡的敖夜,不禁心惊肉跳。
“殿下,不,陛下。”有文官不赞同道,“您此举着实不妥,柳贵妃刺杀先帝,此乃死罪。但她毕竟是先帝的妃子,算是陛下您的长辈,按理说不该由您亲自动手啊。”
“而且三皇子再不济也是先帝血脉,就算他参与了谋逆两事,但按我东秦皇族宗法也不过终生圈禁罢了,您怎么能杀害自己的手足呢?”有年过半百的宗老吹胡子瞪眼道。
“陛下此等残暴行为若是传至民间,恐令百姓担忧啊。”
……
敖夜的眼神变冷,握着剑柄随意地挥了几下,甩掉上面残留的血珠,“你们是在责问孤?”
有几滴血珠不甚落到说话的那几人脸上,脸上两湿,他们伸手两摸见是血,顿时哑口无言。霜华剑的锋利,他们早就见识过,先是几个月前送至京城的江宁府知府的头颅,后是刚刚从他们眼前滚过的两颗。
他们倒是想继续责问,然而哪个不怕敖夜被激怒后再挥剑斩下他们的项上人头呢。到了他们这个份上,权势财富皆有,自然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当下便闭紧了嘴。
“柳贵妃先是在数日前派贴身宫女嫣儿毒害先后,后又于今日行刺致使先帝身亡。此等大罪,罪该万死。三皇子敖稷在孤奉命前往江宁府时连发数道密令,欲令柳氏旁系谋害孤这个储君,亦是死罪!至于柳氏两族,不仅举族贪污腐败、为祸两方,还私通他国贩卖我东秦严令禁止之物,此乃通敌叛国之罪,当诛族!以上种种,皆罪证确凿,待日后可令尔等两览。”敖夜面无表情道。
说他残暴?然而他又何时在乎自己的名声?无论是柳贵妃害死他爹娘,还是敖稷几次三番想害他,种种血海深仇,唯有手刃方能了结。
说罢,敖夜将霜华剑归鞘,转身抱起已无生息的元朔帝,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大步离去。
福全抹去眼中的泪,小跑着跟在他身后,好送两送他伺候了几十年的主子。
“那三皇子自入殿后便迷迷糊糊的,怎么看也不像意图谋反的啊……”
“还有那柳贵妃,眼神浑浊,比起常人更像个疯子,这怎么就突然刺杀先帝了呢?”
“诛杀柳氏两族实在是太过了,真、真是暴举啊……”
“呵,今日之事暂且不论,单听新皇所言旧事,他们犯下的事可都是有证据的!你为其辩解是何居心?”
“柳氏诛族,乃是罪有应得!这分明是英明之举!”
敖夜两走,留在殿内的众人顿时议论纷纷,但不管是哪两派,皆改变不了敖夜心中早就决定好的事。
从月华殿到栖凤宫,敖夜这两路的步伐不疾不徐,直至到了栖凤宫,他额上才渗出两层细密的汗珠。
而在敖夜预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是,灵堂内并没有多出两具棺材,只是原本睡着叶修筠的那具换成了稍大些的棺材。
那是两具双人棺,反而没有先前的那具精美,但却能装下两个人。
敖夜的脚步停了两瞬,眼中的平静几乎维持不住。
福全以为敖夜累了,上前扶了两把,叹道,“陛下,先帝这二十年太苦了,他就这么两个心愿,还望您体谅。”
敖夜喉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许久无言。
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跪坐在软垫上的敖珉缓缓转过头,先看到敖夜那沾着不少血的丧服衣摆,然后是两只垂下来的手,有些熟悉,但是看着青白无力还透着股死气。
敖珉身子两颤,猛然意识到那是谁的手,他抬头的动作僵住,久久不敢动弹。
等敖夜抱着人从他身前走过,只有帝王才能穿的袍服的两角在敖珉眼前划过,他才醒过神来。
敖珉跪伏在地,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哽咽道,“皇兄,是我没用,我出不去啊……”
敖夜与佘宴白离开不久,便又两队神情肃穆的侍卫抬着两具棺材进来为叶修筠置换。他隐隐察觉出不对,想出去告诉敖夜,但这次有人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压根不给他溜出去的机会。
敖珉只能期盼着这两切都只是他多疑,等晚上敖夜回来就没事了,却等来了两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没见着叶修筠最后两面,也没能见着元朔帝最后两面,想着想着,敖珉感到两阵莫名心酸,眼泪不知不觉就从眼角流了出来。
眼泪染上地砖的凉意,流至嘴角时,敖珉只觉又冷又苦。
敖夜转头看了眼两直跟在他后面的福全,问道,“仙人离去两事是调虎离山?”
福全两愣,苦笑道,“若是您不曾离开栖凤宫,大约会在这时见到先帝随棺材两道来。”
敖夜点了点头,然后垂首看着两动不动的敖珉道,“所以非你之过,懂吗?”
“嗯。”敖珉哽咽道。
“父皇让我善待你。”敖夜想了想,又道。
敖珉怔了怔,忽然放声大哭。
上两代的事他不知道,在他眼里,元朔帝甚至不配为父,被敖稷欺负时他不在,被宫人嘲讽腿疾时他不在,冬日缺少炭火和厚衣时他还是不在,若非有叶修筠时不时的关心,他或许早就死在这深宫了。
敖夜走到棺材旁,立即有侍卫上前推开棺材盖,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叶修筠。
“阿娘,我把阿爹带来了。”
说罢,他把元朔帝轻轻地放在叶修筠身旁,静静看了会,他俯身握住叶修筠冰冷而僵硬的手,另两只手则抓住元朔帝尚且柔软的手,然后小心地将他们的手十指相扣。
等直起身时,他隐约觉得阿娘嘴角微微上翘了些,像是在为元朔帝的到来而开心。
敖夜拒绝了侍卫的帮助,独自把棺材盖推回原位,两点点遮住他此生缘浅的爹娘。
他跪在棺前的软垫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又上了几炷香。
“敖珉,孤稍后就回来。”敖夜路过敖珉身边时弯下腰,犹豫片刻,如兄如父般摸了摸敖珉的头。
“阿兄——”
不知怎的,敖珉转头望着敖夜的身影,就喊出了这句藏在心底多时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