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1978 第267节

  “赚这么一两年快钱也是个办法,以后大不了不干了。”

  林朝阳摇摇头,“你这是投机的想法。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一劳永逸、一本万利的生意?只有不断的适应市场、发现机遇、创造价值,才能保持立于不败之地。

  要是做生意的都是你这样的想法,不可能做大的,即便做大了,败亡也只是迟早的事。”

  面对林朝阳的说教,陶玉墨表面虚心接受,转过头就向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一旁的陶玉书笑著轻轻拍了她一下。

  又过了两日,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授奖大会在燕京召开,林朝阳受文协邀请出席大会。

  已经连续举行了五届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如今在国内文学界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如往年一样,今年的大会受邀出席的嘉宾有数百位之多。

  林朝阳一露面,立刻便成为了大会上最瞩目的焦点,受关注程度比那些获奖作家还要高。

  《文学的根》发表一周多时间,在中国文学界掀起了不小的影响,而且还有那些参加涿县会议的作家回去宣扬,舆论的发酵仍在持续之中,这种影响力将会随著大家的讨论度越来越高,变得越来越大。

  而且现在文化界和思想界也开始关注到林朝阳所提出的这种文学观念,大家都看出来了,“文学的根”这样的概念套用在文化、思想方面同样适用。

  许多人都有预感,文学界所掀起的这股“寻根”浪潮眼下虽然只是海底的一股暗流,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波涛汹涌的巨浪。

  燕京文学界但凡有活动肯定少不了李拓这个交际花,他拉住林朝阳说道:“朝阳,正巧你也来了,杭育同志这几天也写了一篇文章,与伱那篇文章一脉相承。”

  李杭育是浙江作家,前些天还去参加了涿县举行的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见证了林朝阳在会上的发言,他也是本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获奖作家之一,获奖作品是《沙灶遗风》。

  前些天座谈会结束后,李杭育并没有跟随大部队进京,而是先回了老家,前段时间他妻子刚刚给他生了个女儿。

  在老家这几天李杭育没闲著,他有感于林朝阳在座谈会上的那些发言,写出了《理一理我们的根》这篇文章,还没来得及投稿。

  今天参加授奖大会,见到了李拓聊起分别这几天,李拓得知他写了篇文章,立马就把他拉到了林朝阳面前。

  李杭育与林朝阳聊了几句文章的细节,在两人聊著的时候,又有几位参加过座谈会的作家凑到了林朝阳的身旁。

  之后又有陈健功推著石铁生过来跟林朝阳打招呼,去年年初,石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在《青年文学》杂志第一期发表。

  旋即引发了文学界的诸多好评,并收获了众多读者的喜爱,也让石铁生从原本的小有名气收获了全国性的知名度。

  随著这部作品的广受欢迎,关于石铁生的身体和命运也受到了越来越多读者的关注,经过这一年多时间,他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代青年人的励志偶像。

  林朝阳身边的人越聚越多,没过一会儿功夫,周围已经挤满了人。

  在偌大的会场当中,在几百位嘉宾当中,他们这群人的聚集显得十分突兀。

  不远处,陈荒煤跟章光年坐在一起,调侃章光年道:“老章,我怎么感觉林朝阳比你更像文协领导?有点民间文协主席的意思!”

  “朝阳同志年轻,有人缘,不像我们这些老帮菜,惹人嫌啊!”

  章光年的话是自嘲,顺带也把陈荒煤给骂了进去。

  “你这个人啊,嘴真不饶人。”陈荒煤笑著指责了章光年一句,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又说道:“他那篇《文学的根》我听说是在涿县的时候写的,还私下里开小会,把你的风头都给抢了?”

  “都是谣传。哪有什么抢不抢风头的,会议上出现了受欢迎的发言,这是好事。”

  陈荒煤的眼神意味深长,“难怪他那篇文章能在《文艺报》上发,你可真够护著他的。”

  章光年看了陈荒煤一眼,“对待青年作家,我们当然要爱护嘛!”

  两人的话中都藏了几分未尽的意味,谁也没有点破。

  《文学的根》发表这些天来,反响不小,受到了许多人的欢迎,也遭到了许多人的批评。

  欢迎的看重的是这篇文章对于民族文化的认同感,批评的自然是崇尚西方现代派的那些人,认为林朝阳鼓吹的这种观念和思想是因循守旧,为没落文化充当守墓人。

  但除了以上这两种人和他们的观念,还有一种观念或者说是势力尚未发力。

  那就是官方立场。

  如果林朝阳的这篇文章晚出现三四十年,可能会完美的契合那时的社会舆论和政府的意识形态导向。

  但现在是1984年,林朝阳提出的“寻根文学”的概念带有明显的复古倾向,放在如今很容易会被认为是偏离了主流意识形态。

  深挖民族文化的内涵,在某种程度上是偏离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向,被视为离经叛道。

  《文学的根》发表这些天以来,文学界人士、文学爱好者和普通读者的反响很热烈,但官方层面一直缄默不语。

  其中有一方面是因为章光年这个代表官方的文协领头人对于林朝阳的支持与庇护,压制了许多人的心思。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官方层面面对这种思潮的崛起,历来是比较迟钝的。

  但迟钝不代表不发声、不作为,章光年和陈荒煤都是文学界的领军人物,对于官方喉舌的举动是有著相当的了解的。

  两人的话里话外,对于《文学的根》和林朝阳接下来要遭遇的舆论压力感到几分担忧。

  “现在不是以前了,不会有事的。”章光年嘴里轻声的说著。

  授奖大会的流程都是固定的,讲话、颁奖、合影,一通操作下来,不到两个小时大会便结束了。

  按照往年的规矩,授奖大会之后文协会组织聚餐和座谈会,今年的聚餐地点被安排在了燕京饭店,吃的是西餐。

  林朝阳受邀参加了下午的座谈会,本打算开完了会就离开,没想到却又被拉到了燕京饭店。

  燕京饭店至今已有八十余年的历史,林朝阳等人就餐的西餐厅也接待过不少中外政商两界的重要人士,充满历史感,进入其中便能感受到时代的变迁和文化氛围的浓厚。

  餐厅以红色和黄色为主调,色调让人感到温馨和舒适,墙上挂著一些传统的壁画和雕塑。

  对于今天获奖的大多数作家来说,燕京饭店是大家此生第一次踏入的如此高档的饭店,也是第一次吃正宗的西餐,因此大家表现的都有些拘谨和不自然。

  林朝阳坐的位置一边挨著邓友枚,一边挨著石铁生,隔著石铁生还有个陆文甫。

  邓友枚是这届评委会的评委,也是个热爱美食的吃货,他嘴里嚼著牛排,吃的眉飞色舞。

  解放前燕京饭店里甚至没有中餐,只有西餐厅,因此西餐菜品的出品质量很有保障。

  “唉!难得吃一回西餐,可惜没搞点佐餐酒。”

  邓友枚的吐槽声音比较小,今天毕竟是文协请客,吃人嘴短,挑三拣四容易被人诟病再说周扬、陈荒煤等几位比较重量级的老同志都在呢。

  林朝阳调侃道:“要不我给你点一瓶!”

  “你敢点,我不敢喝。大家都没酒喝,就我一个人喝,你是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啊!”

  “瞧你说的,哪有那么夸张。”

  两人坐的位子距离那帮领导有些距离,周围又都是熟人,说起玩笑话也很随意,不怕打扰别人。

  两人正说话的当口,坐在远处的章光年正在跟坐在他身旁的周扬交谈,周扬在章光年耳边说著什么。

  章光年神色平静,但眉头忍不住轻动了动,他一边听著周扬的话,一边将眼神投到了林朝阳身上。

第361章 纯粹的文人

  第371章 纯粹的文人

  对于在场的作家们来说,周扬绝对是个大人物,老革命、著名作家、文艺理论家、文艺活动家。

  除了在文艺方面的成就,他在官方的职位更高,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学部委员、文联主席、宣传部侍郎……文协副主席反而他身上最不起眼的一个头衔。

  从每一次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授奖大会上都由他来第一个发表讲话,也可以看出周扬在中国文艺界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与章光年耳语了一阵,过了没两分钟,林朝阳就被请到了他们那一桌。

  林朝阳走后,他这座的几位作家并未觉得奇怪,林朝阳如今声名卓著,被文协的领导请去聊聊天也很正常,连林朝阳也没当回事。

  等他到了章光年他们这一桌,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这桌坐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态度也很客气,林朝阳落座后与大家闲话了几句。

  这个时候,周扬才开口说道:“朝阳同志,前些天你在《文艺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看过。关于文章的内容,我认为有两点问题值得商榷。”

  周扬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肃静。

  领导说话向来都是含蓄的,“值得商榷”这话本身就已经是批评了。

  周围人的表情微妙,林朝阳心里有些意外,但没什么惊慌。

  因为他知道在原本的时空里“寻根文学”的提出在八十年代红极一时,引起了一些争议,但并没有几位提出这个概念的作家产生多少负面的影响,没道理到了他这里就出问题。

  周扬说话之间停顿了几秒,林朝阳的反应落在他的眼里,抛开文学主张上的分歧,他对林朝阳这种宠辱不惊的态度是非常欣赏的。

  “其一,你提出‘寻根文学’这个文学概念,从好的方面来说是提倡复兴民族文化。

  但这里面的问题在于什么样的文化叫作民族文化?我想你要表达的一定是我们要摒弃那些封建糟粕,而保留和追求那些民族文化的菁华。

  可这个评判的标准和尺度在哪里?你的文章里面对于这种判断基本没有提及,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暧昧,还是避之不谈。

  其二,你的文章中说不要盯著西方现代派做拿来主义的门徒,要深挖民族文化的根,但在文学的表现形势上,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学确确实实是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巨大影响。

  不仅如此,连我们的新中国都是受马列思想的影响,在五四之后的暴力革命中取得的胜利果实。

  你文章中的‘寻根倾向’似乎有将我们引回历史老路的问题,也忽略了对现实社会人生问题和矛盾的揭示。”

  周扬的语气中不带丝毫情绪,说完这些话脸色也非常平静,但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他这些话的份量有多重。

  他的前一个问题还好,好歹还算是文学范畴的讨论,但后一个问题几乎就是明白的在用政治立场来讨论文学问题了。

  周扬有这样的想法和问题并不奇怪,因为他本身就是国内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头人之一。

  所有人的眼神这个时候都放在了林朝阳的身上,大家都明白,周扬的态度其实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官方对于这件事的态度。

  周扬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对林朝阳提出质疑,之后各路喉舌少不了要跟风,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

  林朝阳不管如何回答,都改变不了这个可能发生的事实。

  但林朝阳必须得回答,不仅要回答,而且要回答的十分漂亮。

  因为“寻根文学”这个概念是他提出来的,身后有那么多为他摇旗呐喊的同道中人。

  他的回答不仅仅是对周扬的回应,对同道中人的交代,同时也是给这些人在未来与反对者的大争论之中提供纲领性的指导。

  在周扬说完话后,林朝阳沉默了好一会儿,周围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周老,您这两个问题很大,我先尝试著回答第一个问题。”

  林朝阳面色平静,神色沉稳,周围不由得屏气凝神,期待他的回答。

  “平心而论中国许多传统并不好。因为我们都生活在孔孟之道的教化和规训之中,一心安邦治国、教化世风,艺术这个门类在以前是不受尊重的。

  您说《文学的根》当中并没有写如何区别民族文化和传统中的菁华与糟粕,这个是事实。

  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绝大的命题。

  由我一家之言来断言未免太过武断。我所期望的,应该是由我们的文化界、文学界乃至思想界一起来完成这个判断。

  不过既然您现在问了,我就说一下我的观点。

  其实如何分辨也很简单,毛**早已经教导过我们,那就是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去看待和考虑问题。

  楚王好细腰,这是封建统治者的不良嗜好,就是我们要剥离的;

  慈禧爱听京剧,这也是封建统治者的嗜好,但京剧同时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证明它的诞生并非是为封建统治者所专属的,这就应该保留;

  豫晋之地有民俗活动谓之‘打铁花’,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的祭祀活动。

  按理说祭祀是封建迷信,但‘打铁花’历经千年变革,其祭祀和迷信属性早已消弭无踪,变成了观赏性质的民间娱乐活动,这应该是可以保留的。

  其实我们民族文化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传统都是‘打铁花’这种情况,它们诞生的初衷或许是不符合我们现代的意识形态。

  但经由历史的不断变革,逐渐变成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那就应该予以保留。

  其中也可能有些蜕变不彻底的,那我们该批判还是要批判,但不应该一棒子打死。”

  林朝阳说到这里算是回答完了周扬的第一个问题,他的眼神平静的看著对方,没有一丝波澜。

  “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周扬喃喃自语,精准的提炼出了林朝阳回答中的核心点,片刻后他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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