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林朝阳之前也听别的同事提过,前几年燕大图书馆对于馆员职工学历只有初中要求,主要是那会儿确实也找不到多少大学生。
他笑著说道:“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说。”
林朝阳很清楚,在即将开始的1979年,高考录取率又太低,有大量的适龄青年无法接受高等教育,国家和政府开始提倡有能力的单位自办业大、夜大、刊大、函大、电大以提高青年的知识水平,这五种自办教育在当时被俗称为“五大”。
参加高考上个大学,再浪费四年时间这种事,林朝阳是肯定不会干的,他又不想当官儿,搞那么华丽的简历干嘛?
混个夜大之类的就很好嘛,混两年轻轻松松的拿个文凭,不一样进图书馆吗?
再说他也不是非得进图书馆,只不过是为了有个稳定工作让媳妇和老丈人一家安心罢了,就咱这才华,需要担心这个吗?
两人正说话的功夫,有两个学生来还书,其中一个是78级中文系的刘振云,还有一个是女同学。
打了个招呼,林朝阳才知道女同学是78级中文系的张曼玲,跟刘振云一样都是寒假留在学校勤工俭学的。
“寒假还回家吗?”林朝阳问。
“回,今天就回,下午六点的火车。”
“票买了吗?”
“买了。”
还完了书,看了看时间,眼见快中午了,林朝阳说道:“这几天食堂都关了,我请你们吃个饭吧,就当给伱们饯行了。”
来到校外的长征饭庄,刘振云和张曼玲两人却说什么都要AA。
长征饭庄是学生们打牙祭的地方,平时大家来也大多是AA,毕竟这个时候大家都不富裕。
林朝阳拗不过他们俩,只好同意。
吃饭的时候,张曼玲的眼神总是不经意的在林朝阳身上打转,林朝阳不明所以,笑问道:“曼玲同学,你干嘛这么看著我?”
“没……没什么。”张曼玲偷看被发现,显得有些心虚。
刘振云说道:“她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这个《牧马人》的作者啊!”
连刘振云和张曼玲都知道他的身份了,估计中文系也传的差不多了,林朝阳觉得他跟陶玉书坦白从宽太对了。
“你们系都传开了?”
刘振云摇了摇头,“应该没有吧?就我们文学社的同学知道的比较多,耀中那回还特意回来交代,说你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让大家保密,要不然大家还想多找你交流交流呢。”
林朝阳真想把章耀中薅过来问问他,你他娘的就是这么保密的?
一晃时间便到了腊月三十,一大早零零星星的炮声把人吵醒。
过年了,熊孩子不惜重金买来摔炮、小鞭和呲花扰民。
早起吃了饭,一家人便开始准备年夜饭,陶父另有一项重要工作——写春联。
陶玉墨自告奋勇来研磨,陶父吩咐道:“磨好掺点水给你妈热一热。”
写春联的墨要熟,写出的字才有光。
三羊生瑞气,百鸟唤春光。
一副春联挥笔而就,陶父满意的看著自己的墨宝。
“爸这一手字,笔力遒劲,行云流水,真见功力。”
林朝阳手上沾著面粉,饺子都不包了,专门过来拍马屁。
闻言陶玉墨露出几分鄙夷的目光,对父亲说道:“爸,您的字取匀衡瘦硬,追魏碑斩钉截铁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我看已得柳公权七分真味。”
嘶~
大意了,小姨子这个马屁拍的比我有水平多了。
林朝阳回到了包饺子的阵营,书法一道,实非他所擅长的领域。
快中午的时候,在外面玩的陶希文捧著手哭著回了家,手指头上还有点熏黑,一问才知道是跟人比著看点燃了鞭炮之后谁在手里捏的时间长。
他们玩的鞭炮除了给孩子放的小鞭,还有从长鞭上拆下来的单个鞭炮,孩子们点著了捻儿也不松手,就看谁能最后扔。
后世的孩子肯定干不出这事来,可现在的孩子是真虎。
为了在孩子群里耀武扬威,他们是真不怕挨炸。
所幸这些拆下来的单个鞭炮威力都不大,疼一下也就过去了。
陶希文挨了炸就哭著回家,耀武扬威是不可能了,不被嘲笑就不错了。
下午六点左右,陶家终于吃上了丰盛的年夜饭。
四喜丸子、野鸡肉炖榛蘑、油焖虾、红烧肉、豆儿酱、春卷、白菜豆腐……
陶父举起酒杯,“马上就是79年了,去年玉成调回了燕京,今年玉书考上了大学、成了家,明年就轮到玉墨考大学了,我们家一年一个变化。小家是如此,大家也是如此。三中全会刚刚开完,国家百废待兴……”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有些激动,朗声吟道:“阴云忽扫尽,朝日吐清光。”
“未来指日可待,大家满饮此杯!”
大家被陶父的情绪感染,心中也有些亢奋,共同举杯。
吃完年夜饭,已经是七点半钟。
陶玉墨张罗著开电视,过年前几天,中央电视台预报了今天晚上要播“迎新春晚会”。
后世国人最早印象中的春节电视晚会都是1983年的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实际上自1956年之后每年都有春节晚会,只有在嗡嗡嗡期间停办过。
只不过碍于早年间电视保有量少、通讯不发达,能够享受到这种快乐的老百姓并不多,今年的春节晚会名为“迎新春文艺晚会”,节目编排和风格隐约已经有了83年春晚的影子。
晚会播到一半,电视里响起了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的音乐,舞台上的男女演员也换上了紧身服装,表演的却是西班牙斗牛舞。
“呀!这演员怎么不穿衣服啊!”
陶玉墨大呼小叫,赵丽赶紧蒙上两个儿子的眼睛,连陶父也蹙起了眉头。
林朝阳仔细看了看屏幕上的演员,说道:“应该是穿的芭蕾舞服,电视是黑白的,他们的服装不太好看出来。”
听了林朝阳的话,大家仔细看了看,发现还真是。
“这个导演考虑的不周全,估计得写检讨!”大舅哥陶玉成调侃道。
“美酒飘香啊歌声飞
朋友啊请你干一杯
请你干一杯
……”
伴随著歌唱家李光曦演唱的《祝酒歌》,1978年走到了尾声。
第47章 笔来
大年初一一大早,陶玉墨领著陶希文、陶希武这两个小的见著人就拜年,成功收割了一波压岁钱,林朝阳也跟著出了点血。
陶、杜两家在燕京亲戚并不多,只有丈母娘杜若慧有个堂哥在燕京,前些年陶家人四散各地,陶玉墨就是寄住在这个堂舅家里。
因著这段过往,陶家人对堂舅一家都万分感激,大年初二的时候陶父特地带著全家到堂舅家给拜了个年。
堂舅叫杜若林,这些年一直在部队,因此在嗡嗡嗡中受到的冲击非常小,一家人住在石景山脚下的军区大院。
堂舅一家四个子女,两男两女,三个都成家了,只有最小的儿子杜峰还没结婚,现在是燕京军区战友文工团的文艺兵。
两家人难得聚在一起,肯定要吃顿饭,大家忙碌著午饭的时候,杜峰斜倚在沙发上,捧著一本《沪上文艺》悠哉悠哉的看著。
陶玉书到厨房帮忙,却被陶母嫌弃笨手笨脚,给赶了出来,无奈只好坐到旁边的沙发,拿起茶几上的《十月》也读了起来。
“姐,你读的是中文系,什么时候也发表个小说啊!”
看了一会儿小说,杜峰问陶玉书。
闻言,陶玉书翻了一个白眼,“大舅说的一点都没错,你就是不学无术。你以为中文系是培养作家的地方?”
杜峰并不在乎陶玉书的贬低,“不然呢?”
“中文系的全名叫中国语言文学系,文学只是我们研究的一个方向而已,中外文学、古代汉语、古典文献、应用语言这些也是。中文系是培养学者的地方,不是培养作家的。”
连信息发达的21世纪都需要张雪峰这样的报考专家存在,七十年代的杜峰问出这样的问题也就不奇怪了。
“哦,这样啊。”
听著杜峰的语气带著几分遗憾,陶玉书问道:“怎么?想考大学啊?”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我这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考什么大学啊。”
陶玉书调侃道:“你这水平很高嘛,我看又是《十月》、又是《沪上文艺》。”
“在部队闲著无聊啊。诶,你说,我写点东西投稿咋样?”
陶玉书看了他一眼,表情微妙,“伱什么时候这么爱好文学了?”
杜峰神色突然扭捏起来,“还不让人追求进步了?”
陶玉书偷偷问道:“要追女孩儿吧?”
被拆穿了心思,杜峰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和窘迫,顾左右而言他,“这你就别管了,你就给我指导指导就行。”
陶玉书没有回答他的话,拿过他正在看的《沪上文艺》,翻到《秋菊打官司》的部分,问道:“这篇小说看了没?觉得怎么样?”
“看了,写得好啊!”
“具体说说,好在哪里。”
杜峰便秘一般吭哧了好一会儿,只说出了五个字,“秋菊写的好!”
陶玉书无奈的摇了摇头,“我看你啊,这辈子跟文字工作无缘,吹你的小号去吧。”
“你别瞧不起人,以前是我不爱看这些东西。”杜峰不服气的说道,但眼下他还得求人,哀求著说道:“姐,你帮帮忙,给我出出主意。”
“我可帮不上忙。”陶玉书怕被他缠上,赶紧起身,正好林朝阳走过来,她顺势便将他推了出来,“问你姐夫吧,这个他在行。”
早在半年前,杜家人便得知了陶玉书嫁了个农村丈夫,还把人跟带进了城的消息。
每每聊起,家里人总会为这个姐姐感到遗憾。
今天总算是见到了林朝阳的真人,只相处的短短两三个小时,杜家人对林朝阳的观感还算不错,至少在接人待物上是非常知进退、懂分寸的,不是他们想像中乡野村夫。
“姐夫,你还懂写作?”
杜峰的语气中包含了充分的不信任,林朝阳笑眯眯的看著他,“略懂,略懂!”
陶玉书把他推出来当挡箭牌,林朝阳也不好推辞。
杜峰把他拉到一旁,嘀咕道:“姐夫,就是……那个……给女孩子……嗯……”
便宜小舅子好歹也是个小军二代,如此作态只能让林朝阳感慨这纯洁的七十年代。
“写情书是吧?”
林朝阳一句话总结到位,杜峰迫切的点了点头。
“情书写了没?拿来我看看。”
杜峰将他拉到了二楼的房间,在抽屉里掏出一叠被搓磨的不成样子的信纸,递给林朝阳之时又有些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