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为经替德国人挽回了一下,刚刚被他所刺痛的自尊心。
要是看两三遍励志演讲就能实现的东西,那就不叫是梦想了。施瓦辛格倒在人生规划的最后一步,已经是和达芬奇画鸡蛋一样,被媒体口口相传的传奇了。
大多数人都像瓦特尔一般,还在梦想的第一步就跪了。
他们料想到把大象切片装进冰箱会很难,真正去做后才发现,别扯了,他们连大象都找不到。
KIH的会员也不是个个都能靠着画画实现财富自由。
也有不少人是本地的有钱收藏家或者小画家。
然而不谈红酒佳人。
能加入KIH的普通画家,以专职艺术创作为生,过上城市中产的小资生活,都是不难。就算原本无人问津,只要能成为汉堡美协的正式会员,也有大把的城市画廊愿意跑过来签约。
“对我来说,加入汉堡美协是一个最现实的人生目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别的不说,教了这么多年的书。我的线条、结构、色彩能力的底子都算是扎实,最少也要比一些专门搞先峰艺术的创作者要好。”
“KIH实行推荐制,理论上不看艺术家的过往履历,但至少要能获得三位汉堡美协正式成员的引荐,并提交一幅让理事团领导们认可你,能证明你达到了加入美协资格的作品。”
瓦特尔挠了一下脑袋,“和你提到过。我们家在汉堡有点小人脉,认识不少人。推荐信我早就搞到了。2013年的时候,我就已经进入到了KIH的候选名单之中。当时我被叫去美协的办公室,去拜访一下现在的会长。”
“说是拜访,其实就是恭恭敬敬的聆听一下教诲而已。会长是美术圈的大人物,《油画》杂志的董事。能和这样的人物交谈是我的荣幸。对方很忙,日理万机的那种。我们只单独谈话了不到十五分钟。”
“我能看出,他对我的创作方向的不太看好,也不太重视。当然,人家是很有礼貌的淡淡建议我可以考虑选择一个更能彰显自身艺术特色的绘画道路。告诉我,不怕画不好,就怕没想法。”
这意思表达的已经很明显了。
如今是现代艺术和先锋艺术更加吃香的年代,在全民创作的背景下,成为艺术家的门槛在降低。
技法的比重和在创作中的优先级,也在不停的下降。
另外。
人顾为经也必须得承认,瓦特尔老师这类LV.4职业一阶的绘画技法,不能够说是什么烂大街。
可要是让汉堡美协的会长惊为天人,扫榻相迎。
也实在有些自作多情。
“我犹豫了。我明白会长的意思,可我还是觉得,写实才是水彩的归宿,也是我个人心心念念,从小到大所选择的艺术画法,为了创新而进行创新,我反而会迷失自己。”
“人家也没生气,或者说,我这样人也没资格让他生气,根本就不必放在心上。会长只是点点头,表示尊重和理解。告诉我,我选择了一条比常人更加困难的美术路线,这是非常有勇气的行为。”
“然后,他从抽屉里递给我了一张照片。就是你身前的那张。”
瓦特尔取来桌子上的相框,指着上面在日光中阴影斑驳的老旧建筑说道。“门采尔是德国写实画家的集大成者,可惜,他喜爱的取景地柏林王宫,在二战时期毁灭于轰炸之中,取而代之的德国建筑风情的代表,便是博物馆岛。”
“恰好,那也是收藏门采尔作品最多的美术馆所在地。”
“因此,KIH希望想要从事风景水彩写生的画家,提供一张博物馆岛的风景水彩,算是后辈们对于门采尔先生的致意。若是能画出让观众分不清现实还是画作的作品,哪怕只有片刻的恍惚。那么——”
“KIH理事团永远愿意对这样优秀的画家扫踏相迎。”
素描老师轻轻吸气,又缓缓的叹息。
“一晃已经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还没有能交出一张这样的作品。画着画着我就明白了,不是每一个玩熟三阶魔方的人,就能同样拼好四阶魔方。水彩的透光性导致,每一层颜色,都会对画面造成天翻地覆一样的变化。”
“这三张未完成品,就是我十年来,控制着自己在绘画过程中不出错的极限。在保证画面协调的基础下,水彩技法所能完成的最复杂的画作。”
“不同的线条,不同的笔触,不同的色彩,以极为复杂且尽可能严谨的方式交织在一起,一旦尝试再往上叠积木,整幅画作直接就乱了。”
顾为经盯着墙上的画框。
汉堡美协的入会测试。
他在想,
如果是自己……他能处理好这么复杂的线条么?
第384章 命运之声与朋友
苗昂温坐在学校的天文台上。
夕阳如燃烧的流星一样,向着远方的云海缓缓坠落,一丝风也没有,悬浮的云层如被时间所凝固的火焰。
德威是一所自诩西装男人的盔甲的英式学校。
没有古板到某些老牌欧美公学,到了21世纪,还把爱德华七世时代带小尾巴的燕尾服当作写在校规里学生常服的地步。
但他们的夏季校服依然和欧洲的本部一样,配备有衬衫领带,绣着校徽的单排扣正装外套。
三件套一丝不苟。
少了一样,就缺了体面。
这样的校服在高纬度的欧洲,恰好能彰显小绅士们的风度。
在缅甸的热季,就显得太过闷热了。
好在,私立学校的设施永远是最好的,包括恒温气膜网球馆在内的每一所设施都配备了大功率的中央空调。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书上有写过,东夏古代的高官显贵没有冬天,王候公卿们在财富和权力的堆积中,在对平民的压榨和驱使中,四季如春。
而在热带的缅甸。
一切都反了过来,真正的富裕人家的生活是没有夏天存在的。
他们的家里二十四小时开着冷气,学校里也整日整日的开着空调,教学楼里就有卖冰饮的水吧。
每天还有保姆、司机开着专车接送。
你在红绿灯边的老旧公交车里,一边擦着汗,看着身边停下的沃尔沃或者宝马轿车后排上衣冠笔挺穿着正装以及套裙的德威学生。
只看衣服,就能感受到财富所带来的压迫力扑面而来。
一个天空,两种气候。
泾渭分明的社会阶层。
这就是德威校方所想要营造出来的“尊贵”概念。
贵族学校里的学生所需要的汗水,是那种在20℃的恒温体育场里,上完一节网球课后流下的汗水,而不是在大太阳下从事体力劳动,所带来的汗流浃背。
但是。
即使德威学校财大气粗,也有些是每年以百万美元为单位来计算的电费,所照顾不到的地方。
比如天文台用来观看环形山和土星环的露天平台,就没有冷气设备。
这里能看到整个学校周边的繁华景色,流淌的金色仰光河带子一样的从视野远方穿过,地平线的一半是苍茫的原始丛林,另外一半,则是蓝色的大海。近处则是仰光为数不多的几处能称得上繁华的商业区域,餐馆,商店。
引进德威学校,便是吸引高消费人群,购买周边房地产的市政规划的重要一环。
当太阳西沉而下,夜色彻底笼罩世界的时候,那幽幽亮起的璀璨霓虹灯光,会比白天的仰光河更加波光粼粼。
天地就像是被银河和灯光夹在中间。
温度宜人的时节,天文台同样是校园里情窦初开的男女恋人的约会胜地,两个人在灯火下读书,靠在一起从一对耳机里分享音乐。
比进行爱的一发的阅览室,更加浪漫的纯粹,纯粹的浪漫。
那样的浪漫是从来没有苗昂温的份的。
“大概顾为经和珊德努曾无数次的来过这里。或许蔻蔻也和她的众多男女朋友们来过。”
苗昂温每当想到这一点,他胸中反而有一种带着奇妙刺痒感的痛快。
他反而常常会在闷热的傍晚,来到空无一人的天台。
蔻蔻讨厌过于强烈的阳光,舞蹈崇尚白皙如玉的肌肤,过度强烈的紫外线会损害她细腻的肤色。
身为卧室里唯一的降温设备,是一台二手风扇的穷苦人家的孩子。
忍耐这样的阳光,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现实是生活最好的导师。
“你千万别学他这样虚荣的样子,猪鼻子插大葱。学人家穿高级礼服,结果连怎么系扣子都不知道……”
“才挣了几个钱,就在大家面前装大尾巴狼,谁知道你的钱是怎么来的!”
“苗昂温这种又脏又丑又猥琐的人……”
校园里的孤立和冷漠,舞会里一颗不知礼节土老帽般全部系紧的纽扣,校门前的耳光,采访时的难堪。
零零总总。
生活从未拥抱过它。
它是冰冷的刺刀,是凌厉的鞭子,它是布满泥潭的丛林。
每当他萌生希望和幻想的时候。
就无时无刻不在用冰冷的痛苦,提醒着他,提醒着苗昂温并不属于这里,浪漫而平凡的人生与自己无关,提醒着他,父亲是用了全部力气,才把自己推到了德威这样的平台。
他必须一刻都不能停歇的向前奔跑,永远不能停下。
跑啊跑啊,一直跑,怀揣着巨大的愤怒。
直到冲入水草丰美的天堂的那一天。
所以。
苗昂温非常喜欢独自一人的坐在烈日下的天文台上,一腿盘坐,一手抱膝,像是西域密宗里进行特殊打座的番僧。
这是这个校园里唯一独属于他的罗曼蒂克的领域。
被阳光炙烤的能够摊鸡蛋的天台石板,是他的温泉石板,从身下传来的热量,传来的痛苦,能够平息他心中的烦躁和痛苦。
从而带给他足够的宁静。
今天也是一样,苗昂温下午没有去上课,有豪哥的帮助,普通课上不上都一样。
他孤身一人在天文台上坐了很久,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无所谓。
顾为经已经永远都不能比得上自己了。
采访出了点意外,但总体来说,还在控制范围之内,又不是直播,录制团队回去后期剪辑加工一下,还能够正常使用素材。
至于蔻蔻……
如果这是成功所必须的代价,他愿意接受。
爱情太幼稚了,那是有钱人才有资格去考虑的风花雪月,为了改变人生,苗昂温已经下定了决心把命都可以压上。
一个无法得到的女孩。
又算得了什么呢?
苗昂温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他站起身,给自己的司机发了条短信,准备下楼,苗昂温听到了空中传来的呼啸声,于是他又停住了脚步。
微微闭上眼睛。
那是喷气式飞机的声音,德威五公里外就是仰光国际机场的T2航站楼,飞机起降时的备用的五边飞行航路,恰巧就从西侧教学区的上空穿过。
白色的波音737或者空客A320像是巨大的鲸鱼,低低的游曳而过他的头顶,偶尔会遇上波音747这样的巨型洲际干线客机,四台罗罗发动机同时工作的轰鸣声,能够让天文台都微微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