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是第二食品厂生产计划表的背面,隐约可见‘目前已超额完成季度指标107%’的蓝色复写纸痕迹。
这让钱进感觉不大对劲。
现在恢复高考的信息还没公布,城市用纸并不紧张,女朋友给男朋友写一封信竟然用废纸?
态度不对吧?
他打开看:
【钱进同志亲启,见字如晤。
一月底母亲退休顶职的手续批下来那日,我在劳资科填写资料时忍不住想起你,此时的你在干嘛呢?
二月初领到二食厂浅蓝工装时,车间主任把工作证一起给我,我忍不住流下眼泪,这是在为你高兴,你的梦想实现了,我不再是放猪妹而是女工人……】
梦想不对吧?
钱进继续看。
【……上礼拜我托人打听到你回城了,我很开心。在我写信之时,琼州海峡的潮信在上涨,就像我们的人生在上升,多好啊。
可我又打听到,你没能接替你父亲的班去棉纺六厂,而是进入了街道小集体企业,这让我一阵慌张,我很担心你不能进入国企,这样我们的地位将很难般配……】
钱进猛翻白眼。
【……我本想与你共克时艰、同甘共苦,等待时机调入国企单位。但我来到你们街道才知道,你甚至没有进入小集体企业,而是加入了劳动突击队……
你我已经是成熟的革命战士,须知劳动突击队的红袖章再惹眼,却终究比不上国企红本子。就拿我在煤站换煤本时的见闻,双职工家庭年底才能分蜂窝煤……
昨儿下雨我路过黄山路百货商店,瞧见有某街道的劳动突击队在屋檐下避雨,浑身湿漉漉、解放鞋糊满泥浆、铝饭盒磕得坑洼,我想起了你,忍不住泪如雨下……】
钱进不喜欢女人流眼泪,又不是被自己搞出来的,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眼两行直接看到结尾:
【……昨晚母亲当着我的面把缝纫机票压在五斗橱最底层,她没说什么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催我结婚,因为这缝纫机是给我的嫁妆。
我永远感念你对我的好,可如今时代不同了,单位已经颁发了民政局新规,‘无固定单位人员不予登记婚育’,你在劳动突击队是没有单位的,然而我已经25岁,不能再等下去……
琼州海峡的潮信终归会退,海浪和沙滩最终分开,就像你我的人生一样。余生我无法与你共同为无产阶级事业做贡献,但会永远关注你、祝福你,权当感谢以前在渔场时候你对我的照顾。
此致,革命敬礼
罗慧娟,一九七七年秋分(海滨第二食品厂第三车间)】
看完这封茶香四溢的长信,钱进第一反应是冷笑。
开头还假模假式‘钱进同志亲启’,结尾倒成了‘革命敬礼’。
真是个无产阶级女战士,当年啃前身工分的时候怎么不讲妇女能顶半边天?
然后钱进第二反应是:
我成萧炎了?
性质上来说,这年代的分手信跟玄幻世界的退婚差不多。
玄幻世界的订婚是为了结婚,这年代的谈恋爱也是为了结婚。
有句话说,一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这话是建国后到当下的硬道理。
但他最后反应是:
老天待自己不薄!
首先他不用担心身份露出马脚。
其次他要来钱了!
昨晚刚在红星刘家生产队花掉了为数不多的现金积蓄。
这才刚回到城里,就有人上赶着来送钱!
太好了。
回到家里,他把四小叫到身边:“来,又有任务了。”
“大甲你去二食厂给我打听罗慧娟和她母亲在厂里的信息。”
“二乙,这信封有个地址,你去那条街道打听罗慧娟家庭的信息。”
“三丙、四丁,你俩过来,我教你们说点话……”
四小真不白吃他的饭。
太好使唤了。
钱进打开日记开始合计前身下乡时在罗慧娟身上浪费的工分和物资。
这都得讨要回来!
介娘们竟然想吃干抹净把自己一脚踹开?
做梦!
什么‘会永远关注你、祝福你’,介娘们真敢开口,她当她是坐供桌上的妈祖了!
想分手?
可以!
但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等着吧小绿茶。
21世纪钢铁直男的铁拳即将出击!
第23章 一千块钱和票证
各种罐头,各种零食。
这些东西的包装纸或者被剥掉或者关键信息被小刀刮掉,钱进检查后没问题,将它们分装进了两个网兜里。
今天是9月下旬。
那场悬挂在海滨市广大农村社员头顶的天气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下了。
前天开始台风进入本地区并带来大量降雨。
各生产队玉米虽然已经归仓,可花生没有收获。
很多花生地里严重积水,增加了收花生工作的难度。
钱进听着播报农村生产活动的新闻,然后将网兜扎紧。
刘大甲和刘二乙自觉上去各自挎了个网兜,刘三丙和刘四丁好像左右门神似的跟在他身后。
出门的时候他问刘大甲:“确定她家里今天要请准女婿上门?”
刘大甲说:“确定。”
“本来她家前两天就要请那个客车司机上门的,但不是来暴风雨了吗?日子就推到今天了。”
钱进点头。
难怪按照日记记载,明明罗慧娟已经不给前身回信了,结果三天前特意又来送一封分手信。
原来是找好下家都要请人家上门见面了,这是挑最终时间绝杀呢。
罗慧娟家里在华山路,也是住老筒子楼。
钱进很有礼貌的敲门。
门后传来喜滋滋的声音:
“小吴师傅来得恁早!”
“哎哟你个死老头子,压着我涤纶褂子啦!”
门开时罗母法令纹里还堆着热情的笑,瞅见钱进立马冻成冰溜子。
她见过钱进照片。
罗父在后头发出威严的声音:“堵着门口干什么?还不快请人进来?”
“谢谢,不用请。”钱进推开罗母进门。
跟在他身后的老三老四跟着说:“谢谢,不用请。”
罗父看清钱进样子后,脸上的威严荡然无存。
他又是瞪眼又是抬手臂,最后来了一句:“你敢上我家门来?”
“是不是想来找事?告诉你,治安所就在对面啊……”
钱进展示两大网兜:“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带礼物上门,您竟然要报警?”
“不过报警也成,最好再报居委会。”
“到时候我当着他们面好好说说,我到对象家里拜访老人,老人却报警抓我。”
罗父语塞。
罗母眼珠子黏在网兜上拔不下来,那铁皮罐头在筒子楼里金贵得跟外汇券似的。
这样她和声细语的说:“咱们之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先坐下、让孩子坐下,咱们把误会说开就成了。”
老筒子楼房间布局相仿。
屋子里狭窄没什么家具,有个八仙桌上放了烧鸡、火腿片、熏鲅鱼、烤鱼片之类的冷盘。
还挺丰盛。
罗母给钱进递了板凳,问道:
“小钱,小娟已经跟你分手了,前两天分手信都给你了,你来我家里是干什么呢?”
钱进先说:“前两天我下乡支农了……”
然后他作突然反应过来状,猛然站起问道:“什么?罗慧娟要跟我分手?”
“她竟然要跟我分手?!我已经失去父亲了,我我我还要失去爱人?!”
罗母赶紧说:“小钱,你先冷静、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你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你在街道劳动突击队上班,小娟在食品厂。”
“你看,你们之间还差了小集体企业、大集体企业两个等级,加上国企这个级别,你俩差三级!”
她双手一摊:“身份地位差三级,这可怎么在一起?在一起你们也不幸福!”
钱进怒道:“下乡时候她是放猪的,我是放电影的,那时候你们怎么不算身份地位差几级?”
“不说身份地位,就说你以后怎么养家糊口吧。”罗父嚷嚷起来。
“她一个月工资快四十了,还有劳保福利,你呢?你一个月干满三十天能有十五块的补贴……”
听到这里钱进来劲了。
是你们自己切入主题的!
“谈钱是吧?你们要谈钱?”他抖擞开刚统计的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