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珺？艾筠？”
林戈愣了一下，应该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恰好碰到重名吧？
换言之……
林戈扭头看一眼从张勇身后探出头，跃跃欲试往屋子里张望的艾筠。她莫名有一种很自然的就要往里面走的冲动，只不过被张勇拦在前面，没有让她独自就这么闯进去。
“打扰了！”
张勇对着屋里喊一声，然后率先跨入屋内。
林戈跟着走进去，左右环顾发现客厅十分简陋并且陈旧，屋子里的各种装饰小细节都很少，墙壁也有些发黄，各个角落还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屋子是典型的八十年代风格，四四方方的，客厅就是餐厅，与厨房挨在一起。一套木制的沙发掉皮严重，中间是茶几，对面是一排柜子上面放着电视。旁边桃木黄的大方桌子占据客厅大半空间，也让通往各个房间的道路都必须绕开它。林戈在桌子上闻到了馒头的气味，但更多的却是浓浓的中药味道。餐桌旁边靠墙是一张大书架，里面摆满了各种陈旧的书籍。在油烟以及时间的熏烤下，这些书皮都显得油腻泛黄；但看它们一个个蓬松的样子，似乎以前也被人认真阅读过。
“我去一下厕所！”
艾筠忽然拽一下张勇的衬衣，在他身后悄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朝着厨房走过去。
厕所在厨房里面还要往内走一点的小房间里，这种事除非是熟悉房屋构造的人，否则绝对不应该这么自信。
这下不仅是林戈，就连张勇也看出来不正常的情况。明明社恐又怕生的艾筠，进入这个屋子之后却没有任何的紧张感，刚到别人家就去借厕所甚至不跟主人打招呼，这也没有谁了。
“总不会，这么巧吧？找到的第一个目标，就碰准了？”
张勇揉着下巴，看艾筠转身消失在厨房内部的隔断墙后面。
这时候，林戈又听见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范卫萍正在帮丈夫穿衣服，这情形给人一种丈夫长时间卧床的感觉，也不知道这个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林戈还在纳闷一件事，范卫萍刚才的态度，着实有些奇怪。
一般人丢了孩子又碰到警察主动上门，这不是代表孩子很可能已经被找到，应该迫不及待的相认才对啊！怎么到了范卫萍这里，她反而表现的有些抗拒呢？
难道艾筠并不是被拐走的，而是被她卖掉的？
林戈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不等他继续深想，一个似乎拐着腿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被范卫萍搀扶着扶着墙走出来，看到张勇之后露出勉强的笑容。
“您好！警察同志，不好意思招待不周咳~！咳咳~”
话没说完，老人便忍不住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他咳的腰都弯下去了，哪怕范卫萍用力拍打他的后背也没能完全缓解。
“您没事儿吧？”
张勇赶紧上前从范卫萍手中接过老人，一边轻抚老人的胸口，一边让范卫萍能够用双手在他背后敲打拍击。
“没……没事儿！老毛病了，死不了！”
老人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擦擦嘴抬起头，露出一个狼狈的笑容，再轻轻拍打一下张勇的手臂表示感谢。
“你们这是有什么事儿吗？”
老人被范卫萍搀扶着到沙发上坐下，头枕在沙发背上，脸上倒是恢复了几分儒雅，看起来不像是林戈之前想象的那种恶劣的人。
“其实……”
张勇又把刚才对范卫萍所说的话跟这个老人讲述了一遍。
“走失啊？没有没有！虽然我确实曾经有一个女儿，但她并没有走失，更谈不上被拐卖。只不过是我有个义兄弟，在美国混的比我好！呵呵……我一个教书的死书呆子，拿点养不活自己的死工资，一辈子没有升迁的希望，更加没办法给女儿提供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条件。所以当时我就让闺女认了干爹，让我那兄弟接她回去过好日子。”
名叫陈冬至的老人呵呵一笑，见张勇似乎不相信，又重申道：“上个月我那兄弟还给我打过电话，说我女儿在国外生活的很好。唯一可惜是嫁给了一个外国佬，否则就真圆满了。”
“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圆满个什么？”
范卫萍一直在给陈冬至揉胸口，闻言不满的嘀咕一声，似乎对这件事充满怨气。
“咳！咳~”
陈冬至被妻子刺激到，忍不住又咳嗽两声。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让范卫萍终于舍不得再责怪他，无声的张嘴说了两句什么，重新给他揉搓再把他睡的杂乱的白头发理一下。
张勇和林戈静静的看着这对相濡以沫的夫妻俩，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艾筠真的是这对夫妇的亲生女儿，那这个事实对这对夫妇来说，也太残酷了。他们信任的人背叛了他们，非但没有满足他们的期望带给女儿幸福生活，还彻底毁掉了她。
“为什么……非要让女儿去美国呢？难道国内不好吗，现在发展的也并不比美国差了吧？”
张勇还是忍不住质疑。
“呵呵……”
陈冬至露出一丝尴尬神色，有些羞燥的道：“那时候各种杂志各种电视剧新闻，都在宣传美国梦。我们这两代人呢，更是在这种风气中生活并且接受的教育。那时候也没有去想国内未来能够发展到什么程度，毕竟落后美国两百年，要追赶也不容易。呵呵……谁能想到国家发展的这么快，而美国在走下坡路呢？反正当时肯定是抱着对女儿好的心思，才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么一个机会。现在想想……美国也就那么回事儿！各种乱啊不平等啊歧视什么的，女儿在外面哪怕说的幸福又自由，但事实上有没有吃苦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或许这孩子之所以这些年都不跟我们联系，大概心里还是有意见的吧？”
说到这里，陈冬至的脸色变得微微苦涩起来，范卫萍更是臭着脸瞪了他一眼。
或许当年是两个人一起做出的那个决定，但是现在范卫萍后悔了，肯定会把过错责怪在自家死老头子身上。
“……”
林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两个老人的做法，至少有一点，他们在这件事上确实缺欠考虑。
他甚至猜测，美国梦的风潮或许让两位老人迷了眼睛，这才轻易相信了所谓美国人的义兄弟。如果不是那人的美国国籍身份，老人肯定不会轻易将女儿交给他。
再看张勇，似乎也是类似的想法，甚至开始犹豫要不要告诉两位老人这个残酷真相了。
他们守着女儿过的幸福的执念生活了这十几年，哪怕刚才话语里感慨担心女儿在国外吃亏，但也没有去考虑女儿是否存在出事儿了的可能。或许在他们心里，女儿在美国稍微吃一点苦不算什么，只要比在国内过得好就可以了。甚至某种程度上他们还在为女儿去了国外而高兴，认为这对女儿来说是一个好的未来……
只可惜，真相如此残酷。
“哦对了！警察同志，你不远从楚省赶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听范卫萍说，可能是我们当年哪个不成器的学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陈冬至主动将话题扯回正轨。
“这……”
张勇嘴角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会想到是自己的学生出事，而不是自己的女儿出事呢？就因为那个所谓的义兄弟，在电话里告诉你们，你们的女儿过的很好？
信任，如此廉价。
‘咔嚓！’
卫生间的门忽然发出声响，艾筠一边嘘嘘着发出松口气的声音，一边从厨房绕出来。
她甚至还洗了手，这会儿低着头双手互搓想把水弄干。而后客厅里的安静惊动了她，抬起头看向客厅里的众人，一时间和陈冬至父母视线相对，顿时愕然愣住。
“这是……”
陈冬至一开始还没认出艾筠，只笑着要向张勇询问这突然出现的女人的身份。但是再一眼一看，莫名的熟悉感就让他陡然说不出话来。
手臂忽然感觉到疼痛，陈冬至低头，看到的是自己妻子抓着自己手臂的干枯的手，已经暴起青筋。
她抓的是如此的用力，指甲甚至掐进皮肤里面。再抬头，看到的是妻子咬紧牙关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她甚至开始摇摇欲坠，身体也剧烈颤抖起来。
“我……对……对不起……我不该擅自用你们的厕所。那个……咪咪？”
艾筠没认出这对夫妇，只是被他们夸张的表情以及动作给吓到，打个哆嗦赶紧转头向林戈求助。
林戈看看艾筠再看看陈冬至夫妇，一时有些傻眼。
这傻女人，出来的完全不是时候。
“她是……”
陈冬至不敢相信眼前这女人的身份，只缓缓转头看向张勇。
“……”
张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对夫妇二人点点头，表示这个女人就是自己今天过来的原因。
房间里顿时陷入彻底的寂静。
艾筠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想躲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躲，想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甚至对眼前这两个老人没有任何的一丝印象，只感觉他们看起来很……面善？
咬牙切齿的范卫萍，喉咙咕噜着却说不出哪怕一个字。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艾筠，身体颤抖眼睛也在渐渐变得红润，却还是张不开嘴巴。
而陈冬至也是傻愣了半晌，看看张勇再看看艾筠，甚至还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林戈。就这么翻来覆去一遍一遍的看，似乎感觉自己现在很可能还是在做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我想回家！”
终究还是艾筠最先开口，眼前的气氛让她慌张，委屈的瘪着嘴看向林戈，不愿意继续呆在这里。
“回……回家？回……哪个家？”
范卫萍牙齿咬得咯吱直响，瞪着艾筠一个字一个字的道：“哪里是你的家？你既然不想回来，那还……过来干什么？国外好，就滚回国外去，不用管你爹妈的死活！”
“我……”
艾筠越发感觉委屈，自己好像没有说错话啊？国外，什么国外？爹妈的死活，我是罗珏的妈妈啊，罗珏才不会不管我呢！
想到罗珏，艾筠忽然变得骄傲起来，嚣张的挺起胸脯。
“咕噜！”
一口唾沫艰难的咽下去，陈冬至眼睛一翻，仰面倒下。
第643章 该死的禽兽
悠悠转醒，陈冬至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伸手一摸旁边被窝，里面还是温热的。
就好像……才刚刚睡醒。
但是梦中的那一幕又是如此的清晰，女儿长大之后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偏偏还带着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青涩稚嫩气质，让陈冬至感觉就好像女儿真的回来了一样。
“难道我真的是想女儿想到白日做梦了？”
陈冬至转头看一眼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一时却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记得究竟睡了多久。
床头柜上还摆着今天上午才看的书，齐泽克的《The most sublime hysteric》。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年纪看这么复杂的哲学作品太费神，才让自己不自觉睡着的吧？
但是为什么会想到女儿，而且还是她长大后的样子，陈冬至就有些不明白了。
他这会儿甚至有些厌恶眼前的这本书，不知道为什么以前让自己推崇至深的这些国外名著，现在却让他感觉到恶心甚至愤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生气，但就是看眼前的所有一切都十分不顺眼；就好似有什么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想法以及悔意在心中涌动，催促他彻底的改变并且毁掉自己过去喜爱的一切。
“呜呜呜~”
外面忽然传来老婆子悲鸣的啼哭声。
也不知道她在哭些什么东西，哭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黑格尔曾经说过，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所以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慌乱，既然它应该存在，那就坦然的去面对它，去理解它，最终接纳它！既然如此，哭泣和后悔就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就算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不用去解决，坦然面……
“我面你妈个陀螺蛋！”
自我说服的话还没有在脑子里完整转一圈，陈冬至就条件反射的咒骂出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开始骂人，为什么会对自己过去推崇的论点如此鄙视和愤怒。
甚至这句骂人的话……
陈冬至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骂人，也不记得这句话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隐约好像是以前还在教书的时候，没收了学生的玩具，被那没素质的玩意儿在背后咒骂自己。
但是这一刻，陈冬至非但不觉得那个孩子骂的过分，甚至还遗憾自己记住的骂人词汇太少，实在无法昭显自己如今愤怒的情绪。
想起来了！
都想起来了啊！
女儿确实回来了！
她并没有出国，也没有被那个畜生好好对待。自己的大意和愚蠢让她小小年纪就承受了这个世界上最糟糕也是最痛苦的事情，这一切都是自己这个老糊涂的错！
陈冬至颤颤巍巍的从床上坐起来，汲了鞋子就要出门。但是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让他只能竭力先让自己站起来，再一步步慢悠悠往客厅走。
“呜呜呜……我的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都是我的错~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