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得笔直,军姿标准,肩章熠熠。
右臂仍缠着未愈合的伤带,血迹浸透军布,然而她没有回避众人的目光。
她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我执行的是掩护主力舰队迂回包抄的战略行动。”
一位身着蓝金制服的海军元帅翻动资料,语气轻描淡写:
“你让三千人,沉入了血鲸海底。”
另一人紧跟着补充,声音几乎平稳得冷血:
“你擅自升起‘血战旗’。那是象征决死战意的秘诡军旗,一旦启用便无法收回。你激化了战局,令帝国付出了不必要的资源代价。”
“资源”这个词如锈刀割过她的神经。
她曾与那三千余人一起站在舰桥下受训、执行、庆功;
他们中有人是第一次上战场,有人正准备递交升迁申请,有人还没来得及写给恋人的回信。
她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而现在,他们被归入“战损资源统计表”的第三栏。
她的嗓子仿佛被铁丝勒住,无法发出声音。
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因为她无法反驳——她确实升起了那面“血乔治死战旗”。
她确实,将三千人的生命,托付给了一场无法回头的冲锋。
她确实,是那个下令“开火”的人。
空气沉重得像悬在头顶的深海。
审判桌后的每一张脸都那么模糊,她只记得一件事:
这是现实。
不是梦。
不是她夜夜重演的幻象,不是那个能让她悔改、重来的战场,而是真正的、无法重启的现在。
现实不允许哭泣。
更不允许赎罪。
她只能沉默地站着,任由那些“统计数字”的罪名,一条一条叠加在她的肩头。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比梦魇更可怕的——不是回忆,而是现实从未准备好接受她的悔意。
梦魇再度转化。
铁与火褪色,烈焰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黑纱,一双双被战争击碎却仍强撑尊严的眼睛。
她走在帝都街头,靴底踏过雪化后的砖石地面,皮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却遮不住她肩上的沉重。
手中提着黑色皮箱,沉甸甸地拽着她每一步的呼吸。
她不是来领奖的。
她是来赎罪的。
她逐一拜访那些她曾带入战火,却未能带回来的年轻士兵的家人。
她没有带着命令和荣耀的军装,而是以一个孤身女子、一个尚未走出废墟的“战犯”,踏上这条雪泥满布的巷道。
第一位,是她的副官——卡斯恩·沃雷斯的母亲。
那是一个手指冻裂的老妇人,住在城南破旧的煤油巷,屋里暗得像墓室,炭火微弱,茶壶上浮着几片泡不开的茶叶。
老妇人拄着拐杖艰难地起身,为她斟茶时,低头微微一鞠。
“为了胜利,我儿子死得其所吗?……谢谢您,司令官。”
她听见这句话时,喉咙像是被钝刀割开,话语卡在舌根,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她只能缓慢地点头,却无法回应。
那一刻,她看见那双眼——岁月混沌了瞳仁,苦难让视线模糊,可敬意却仍在那里,像从断壁残垣中盛开的荆棘。
她从未在战场上见过这样纯粹的眼神,也从未感到如此肮脏。
她站起来行礼,却没能说出一句安慰。
第二位,是舰桥操舵手瑟德的遗孀。
那女人年纪轻轻,眼下却挂着两道深黑的泪痕,怀中紧紧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孩子没有哭,只是安静地靠在母亲怀里,像某种被静默包围的纪念品。
“他说,若他战死,只要能换来军人的荣耀,也算没有白走这一遭。”
她放下那只厚重的钱袋,里面是她在黑市走私与海盗交易中换来的金票,掺着血、火与风暴的浸染。
她想说“这是你应得的”,却没能张口。
她知道,那不是荣耀。
真正的荣耀早已被冻结在帝国预算的申报表中,埋葬在某位议员推诿的公文夹底。
而现在,能掩盖这伤痕的,只有她这一份用赃金堆起的忏悔。
她低头,像个犯人。
那名女人接过金袋,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
她只是低头亲吻了孩子的额头,声音微不可闻:
“他以后……会知道他父亲是怎样的人。”
她走出屋时,雪又落下来了,落在她肩头、落在那血色战旗绣章之上。
她曾以这面旗帜带领无数人冲锋,在火与铁的洪流中赢得过帝国最沉重的胜利。
可此刻,它却像一面无法洗净的黑幔,将她身后的每一扇门,每一张脸——都变成无法直视的梦魇。
胜利,她得到了。
可她也亲手,把这些家庭,推入了无法归还的黑暗。
夜深如墨。
她独自坐在舱室之中,卸下了沉重的戎装。
金属扣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舱壁间回荡,像一颗颗沉默无言的纪念碑。
风吹动舷窗,帆索在夜里轻轻作响,仿佛也不敢惊扰她沉默的轮廓。
灯光昏黄,她望着放在桌案上的那张秘诡卡牌。
那是她的力量源泉,也是她挥下命令时无法卸下的审判权柄。
卡面上,那面血战旗正猎猎作响,一如她的名字所象征的意义——死战。
忽然间,她颤抖地伸出手,指尖缓缓探向那面赤红旗帜,像是想将它从记忆与命运中剥离。
但她停住了。
她做不到。
那面旗帜,不只是荣耀的象征。
它承载着她的信仰,锚定着她曾经为之战斗的意义,也压着无数尸骨的重量,如铁锈般沉淀在她心口,无法洗净。
“我不是懦夫……可,我是刽子手。”
她用短刀在一只空酒瓶上刻下这句话,每一个字都斑驳地嵌入玻璃,如疤痕凝结在心底。
那瓶酒她从未喝,只是每晚都要看看那一行字,像是在重复自我审判。
她不会哭。
她不能。
她是艾莉森·格里菲斯,是帝国授勋的少将,是“血鲸决战”上的临时最高指挥官,是用几千人战死赢得胜利的执行者。
她不能让情绪左右她的手。
但在梦里,她总是变回那个十四岁的少女,站在军校的广场上,头发束得笔直,神情倔强,对着早已长眠于忠烈碑下的父亲敬礼。
她曾用最清澈的声音对着那面旗台庄严许诺:
“爸爸,我会成为不会让士兵白死的将军。”
可梦中的镜面映出那时的她,清瘦而坚定的轮廓在夜色中颤抖,镜中的少女抬头,眼神柔和,却比战场上任何敌人都更锋利。
“那你做到了吗?”
她沉默。
她不敢回答。
那一夜,她梦见自己独自走上“裁决号”的桅杆,亲手再次升起那面血战旗。
可这一次,旗帜下不再是猎猎风声,而是一张张面孔——她失去的部下,
那些年轻的生命,鲜血淋漓的战友,他们的脸静静挂在那里,目光如灯火,在风中晃动。
没有责备。
没有愤怒。
他们只是望着她。
那是信任、是荣耀——是她曾经拼命争取的眼神。
可这一次,那目光中多了一种她无力承受的温柔。那份温柔,比任何敌人的刀锋都来得深刻、沉重。
她忽然明白:
她并不怕死。
她怕的是,这些人……到现在,还在相信她。
而她,却已经不再相信自己。
她不敢再进入那片“战旗领域”。
不是因为它会吞噬士兵。
而是因为,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值得让他们为她而死。
她离开帝都,抛下军籍,抛下身份,抛下她亲手打下的荣耀。
她逃向海上,成了雇佣兵、成了海盗、成了什么都不是的漂泊者,
甚至有人称她是“失落的血将”,也有人说她不过是拿着旧日荣耀讨生活的浪人。
她无所谓。
但她从不逃避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