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攻城打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刘守文已然发狠,不断的用自己的精锐往里冲,期望能一波冲垮守军的意志,结束这场残酷且又血腥的河北内战。
但城内的卢龙军亦是咬牙发狠,人人都知道城若破,守了这么久的他们必然没有好下场,纵使已是精疲力竭,也一波波的挡住义昌军的扑城。
城头上,刘守光被人持盾护在身后,只是面色铁青。
守城之初,他还不必登上城楼,只管在城内遥控指挥。但而今城破在即,他几是日日夜夜都住在了城头上,半步都不敢离开。唯恐哪天晚上还在榻上,就被刘守文乱军捉起。
短短一个多月,他已暴瘦了几十斤,这会脸颊干瘦、颧骨突出,满脸胡子又长又乱,已完全没有在幽州时的豪气风采。且望着城外的大营,只是疯了也似扑来的攻军,他的神色愈加难看。
“节帅,守城器械已经不足,城中的民屋都已拆尽了!刘守文那厮发了狠,今日已是派他的主力第三次攻城了!”
“儿郎们精疲力竭,完全没有换下来的时间!”
“城北漠北军似也有所骚动,他们按捺了一個月,如今眼见城南大肆攻城,恐怕也不会再等下去了!”
纷乱、嘈杂、铺天盖地的声音一个劲的往刘守光耳朵里灌,令他的脸色愈加灰败、难看。
直到最后,千言万语汇聚成了一句话。
“节帅,俺们突围吧!”
已有将领泣声道:“渔阳,真的守不住了……幽州的援军,直到现今都还未来,恐怕……”
“如今突围,往哪边?”
刘守光咬了咬牙,怒声道:“咱们派出去的斥候一个都没回来,岂能随意突围?咱们的人累,刘守文的人不累吗?民屋拆完了,就拆节度使府,外城守不住,就退守内城!”
“李小喜那厮受某大恩,岂敢不支援?幽州尚有大军,岂能畏惧漠北宵小?”他重重按着刀柄,眼中尽是血丝,似是安慰众将,更似安慰自己:“他们必定是被阻碍住了,咱们再守一守,守一守,或许援军就到了……”
众将却是全然不看好,这句话这些时日已听了多少次,而今再听,都只是悲意上涌。
刘守光继续勉励众人:“城北有元行钦替某坐镇,漠北军野战尚可,攻城岂能有义昌军强悍?诸位只管安心守在此处,某亦在这里,与诸位共存亡!”
话已至此,众将除了效死,还能如何?
都是跟着刘守光一条路走到黑的,当时反刘仁恭、追杀刘守文,甚至把后者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惶恐请漠北援助,才稍稍保下一条命来,必然是将他们恨到了骨子里。
而今恐怕就算献城投降,后面在刘守文麾下也是一个死。
何况,还有漠北军一直在旁虎视眈眈……
……
但话虽如此,渔阳已是千疮百孔,岂是一两句振奋之言就能守住的。
守城器械几已用尽,城中存粮早已吃绝,已落得杀马充饥的地步。
城内城外,厮杀声好似要让山崩地裂,守军近万众,已在多日的惨烈消耗下损失过半,下边的义昌军却还好似源源不断,一波打退,便又马上逼着老弱青壮填命,待卢龙军的力气用尽了,又马上大肆攻城。
城头之上,甚而多次被义昌军的步卒登上来,若非刘守光险之又险的将最后的替补亲军压上,城头都要不保。
而那道豁口,一直说着要填补上,但在一条条人命的消耗下,仍然在不断扩大,成为义昌军主攻的地方。
这一日直直杀到落日,守军的血几已流干,城外才鸣金收兵。
但众人看着几面城墙里,疲倦得直不起腰的寥寥守军,都能猜得到,不过一日,这渔阳的下场——
唯有陷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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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城北,漠北大营。
几十骑隆隆驰入寨门,左右的漠北兵卒皆是匆忙立盾持矛,将他们结阵挡住。
“滚开!”
年过四旬,面相儒雅的刘守文难得窝了火气,这会全身穿了甲胄,只是骑在马上按着刀柄,沉脸喝声。
护在他周围的几十骑亦是不惧,他们作为刘守文的亲军,是正儿八经的百战之兵,可不像泃水那边自诩“精锐”的人马那般窝囊。
他们这会身处漠北大营,也完全不惧漠北人,甚而还有几分轻视。
当年动辄出关打草谷的,便就是他们这批人。
寨门的动静闹得足够大,马上引得耶律阿保机亲自出帐。
“哈哈哈,刘大哥突访大营,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儿郎们不识贵人,冲突了刘大哥,大哥有气不过的地方,权且撒在小弟身上,出出气,如何?”
耶律阿保机的汉话说得很流畅,虽说带了些口音,却也显得亲切豪爽,且还不顾那几十骑充满杀气的眼神,亲自走到刘守文身前,替他牵马。
刘守文却仍然还是脸色铁青,也不入大帐,沉声道:“今日某几次遣使,欲让大王配合攻城,大王为何一直未动?渔阳本可一日而下,而今一拖再拖,这又要拖到何时?!”
他心里窝了火气,也完全不给耶律阿保机面子,以往喊得极亲切的“贤弟”也不喊了,只是大声道:“某费心请大王南下,可不是让你们在一旁坐山观虎斗的!而今大王若是揣着什么别的心思,可别怪某没把丑话说在前面!
“你漠北军入了长城,再想出去,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耶律阿保机一愣,而后苦笑了下,摇着头道:“大哥还真是冤枉小弟了……”
说罢,他便苦笑道:“往常,确实是小弟未曾打造好攻城器具。现今,器具虽打造好了,但我们漠北人又习惯待在马背上,岂擅长白日里攻城?”
刘守文目光一转,“你的意思是?”
耶律阿保机拉扯着刘守文的衣袖,请后者稍稍俯身,而后低声道:“小弟已经想过,城中守军早已力竭,而今在夜里,更是人困马乏,正是小弟大举攻城之时……”
“伱们?夜战?”刘守文一脸狐疑,全然不肯相信。
须知,塞外漠北可不比中原,中原现今,百姓苦而供养兵卒,基本上各镇的大头兵都是吃好喝好,对于夜盲症几乎皆有抗性。且就算如此,一般也不会发动夜袭,因为夜里伸手不见五指,除非月明星稀,不然就算手举火炬,距离太远也起不到什么照明作用。
而漠北那等苦哈哈的地方,有夜战的本事?
老实说,刘守文现在手下的这些歪瓜裂枣,除了自己的原部,基本也没有发动夜战的能力。届时一个不慎,引起自家营啸,反而得不偿失。
“大哥且相信小弟一回,届时你我南北合力齐攻,今夜若攻不下,小弟对渔阳城内,分文不取。”耶律阿保机却是拍着胸脯担保。
话已至此,刘守文便只能照他所言。因他实际上也消耗不起了,部下本就对供养漠北军悲声载道,辎重运转也困难,连劫掠乡野都变得困难了。
因为方圆上百里,除了一些豪族大堡,能抢的已经抢光了。
得到肯定答复,刘守文便不再久留,与耶律阿保机约定好夜里攻城的时间,就匆匆回转大营。
……
刘守文既去,耶律阿保机立在大营中,脸色便缓缓平静下来。
一旁,有将领骂骂咧咧道:“这个鸟厮,半点本事也无,大王何不一刀将其砍了,自取渔阳?到时候,咱们就占了这燕地,又如何?”
“你不懂。”
耶律阿保机笑了笑,折断一根木柴,扔进火堆中,道:“如今,不是入主中原的好时候。刘氏父子中,就刘守文最是无能,留着他主持河北,于本王最是有利。
“届时等他坐稳河北,不管哪路诸侯攻他,他都必然向本王求援。待那时,长城于漠北,也便毫无用处了。”
周遭的几个将领恍然大悟,而后纷纷七嘴八舌的称奇。
“还得是大王有谋略,漠北有大王、王后,何愁不能入主中原?”
耶律阿保机摆了摆手,大刀金马的坐在篝火边,神情正色起来。
“刘守光一部欲向本王献城,可是属实?”
“必然是真的。”一将领行礼道:“其人暗中遣使,欲让大王接纳,且说刘守光那厮还想死守,城中信心已无,不堪再战。
“待到亥时,他会开城北大门,迎大王入城。”
说罢,这将领便咧嘴发笑:“这刘家两兄弟,一个把他们往死了逼,一个是他们的仇敌,这些人岂敢再向刘家效命?唯有投奔大王,尚有出路。大王方才三言两语,骗得刘守文那厮晕头转向,真是搞笑。”
耶律阿保机压了压手,并不得意,只是看着火光,脸色严肃。
“既如此,且让各军准备,亥时准时夜袭渔阳,入城后,各个险要之地皆要抢先控制在我们手中。刘守文虽说无能,但终究不是软弱,以防其生祸心。”
所有将领皆是不以为意,但却也不敢反驳,纷纷叉手应命。
阿保机则是起身,负手登上望楼,远望着对面的渔阳高大却残破的城池。
耗费了近两个月,从春日打到夏日,也确实够久了。
刘守光已是冢中枯骨,败家之犬,不值一提。
而刘守文无能,空有野心,但实则极易拿捏。
这些,都是那位他极为爱慕的王后教给他的,只要南下,什么都会按照她的预料发展。
而今,只要取下渔阳,再向西扶持刘守文定鼎幽州之地,就可回转王庭,稳定诸部,准备建制称帝事宜。
过程或许会很漫长,因为各部反对的声音很大。
但五年、十年,他都有信心去准备,因为他的王后说过,只有真正统一的漠北,才不会永远待在苦寒的塞外。
握着望楼的木栏,耶律阿保机眸光微闪。
长城以南,确实是一片美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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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阳城头,刘守光倚在城墙垛口上,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城外的连绵营盘。
周遭遍地都是哀嚎声,血腥味更是吹都吹不散,仿若住在了他的鼻腔里。
在他身侧,只有孤零零的数百亲军,余者不是伤者就已成了冰冷的尸体。整段城墙上,他们所有人都只仿若孤魂野鬼般,全无半点生气。人人都明白,天一亮,攻势必然会再起,届时外城必破,内城恐怕也坚持不了许久。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微微的响动声。
刘守光便回头一看。
却是久在城北的大将元行钦,领着十余亲兵登上了城头。他的这位心腹爱将,此时也是脸颊消瘦,满脸焦急之色。
“你缘何来了!?”刘守光沉着脸,怒斥道。
元行钦却是趋步过来,先是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个遍,而后又惊又愣道:“有人向末将言,称节帅白日里受了重伤,已在弥留之际,末将恐……”
刘守光也是一愣。
但旋即,两人皆是瞬间大惊失色。
几乎是在同时,一道号角声,霎时从城北隐隐传来。在这号角声中,亦已响起了隐隐约约的“献城”呼声,以及震天的厮杀声。
而对面义昌军的大营里,也立马有了回应,响起了隆隆的鼓声。霎时间,大军调动之声,骤然席卷而来。鼓声如雷,几乎要将刘守光瞬间击垮。
他本就没有多少力气了,此时大愕之下,就要向地面栽倒而去。
元行钦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而后虎目中含泪,嚎啕大哭道:“末将无能,中了奸人之计,定是有贪生怕死之徒,做了那献城的勾当……”
刘守光嘴唇嚅嗫,只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什么斗志、野心,几乎已崩溃瓦解。
但元行钦却是猛地咬牙立起,大声道:“节帅,万不可气馁!而今尚有数百亲兵护在身侧,坐骑就在城下,眼下夜深,抓紧趁乱就突围吧!末将这条命是节帅给的,死则死诶,定会替你断后!
“只要突向西面,过了泃水,节帅你定然就安全了!李小喜必然会引兵来援,届时与他会合,节帅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刘守光只是摇头苦笑,瘫坐下来。
一瞬间,他似已衰老了十几岁,仍由厮杀声铺天盖地,只是不动。
“有援军,早就来了……”
他喃喃道:“枉某纵横半生,囚父上位,而今竟也落得被人背叛的下场。咎由自取啊……”
元行钦再次落泪,泣声不止。
周围的数百亲兵,亦是沉默无言,似已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