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里外的晋军大营内,三十余依附而来的燕地坞堡、豪族的家主,都只是目瞪口呆的远眺着被四面攻打的幽州城,眼见着那些披着晋军衣甲的士卒死伤惨烈,却还前赴后继的模样,纷纷有些又惊又怕。
“幽州~破矣~”
高台上,李存勖戴一大红脸谱,走着台步,挥指唱道:“幽州城~已入彀中尔~刘仁恭败犬,死期已至~”
于他身后,几名伶人吹乐拨琴,由涂有滑稽花脸的镜心魔捏指附和而唱:“刘仁恭败犬,死期已至~”
台下,一众坞堡主面面相觑,有些不明其意,有种荒诞的错觉感。
但马上,就有聪明人抢先恭贺道:“刘家父子,荒淫无度、十恶不赦,不似人主。刘仁恭那匹夫这些年横征暴敛,早已不得民心。其二子为争夺父权以至燕地大乱,更是被世人唾弃,凡燕地百姓,无不恨食这父子的血肉,这几年已苦王师久矣。
“而今世子殿下领王师至此,诛刘仁恭,讨刘氏兄弟,乃我燕地之幸事也。今日城破,可谓是奉天除贼!但仆听闻,刘氏兄弟尚在辽西之地,祸害燕地。仆虽无能,但族中略有薄财、及族兵近千,今日愿尽数遣出,助世子东进讨灭二贼,还我燕地一个朗朗乾坤!”
余者一听此言,无不暗骂那厮不要脸至极。
之前他们这幽州左近的豪族都私下说好了,绝不轻易妥协,期能从李存勖手中争取更多的利益。却不想这厮眼见河北将要易主,他娘的直接就当了狗。
这老匹夫,当年奉承刘仁恭的时候,也没见有这般不要脸!
但骂归骂,此时此刻,这些坞堡主哪有心思继续顾忌之前的约定,纷纷七嘴八舌的献出了各自的诚意。他们不是傻子,家族兴亡皆在如此一念间,谁慢了,说不得就会被啃食的一干二净。
但只要谁露脸的够快,在之后的河北大洗牌中,或许就能让自己的门户更上一层楼,单论实力,晋王的大腿也远比刘家粗上不少。
只看那些被驱使如狗的党项人、鞑靼人、回鹘人,甚而还有土谷浑人,就可以窥见晋王的实力有多强。代北一带的阴山五部,皆依附于李克用,可以说是便宜又好用,在外死一批,马上又能再召一批,和韭菜似的割都割不完。
用这些部族军打仗,岂不比那些动不动就闹响、要赏的牙兵大爷更好用?
而今虽说中原由大梁一家独大,但北地诸侯,还得看晋王。以后说不得南北相对,又是一个南北朝,今后子孙出将入相、封王封侯,说不得就在今日一個抉择了。
已有目光深远的家主想到了很远的未来,当即咬了咬牙,愿献出族中所有屯粮,供给军需,族中子弟,亦也上阵,颇有遣子为质的意思。
但也有一少部分人尚有些畏畏缩缩,似还在观望一般,不肯狠心下注。
这种人,自是要被其他高瞻远瞩的家主鄙弃的,机会就在眼前居然也不敢抓住,活该门户落魄,以后被吞的连渣都不剩!
“诸位豪杰之慷慨~,吾自会禀之父王~”
台上,李存勖戏腔唱了几句后,便清了清嗓子,负手身姿英挺,不紧不慢道:“刘守文、刘守光二人,不过冢中枯骨尔,幽州既破,他二人若敢回返,吾正可一战而擒之。”
众人或敬畏或敬仰,不敢出声。若说旁人如此说,或还有吹牛的嫌疑。
但眼前之人是谁?
河东李存勖,是被唐昭宗称为可亚其父的天生统帅!
莫说是刘守光两兄弟,就连朱温,都在潞州被李存勖打得说出过“生子当如李亚子,克用为不亡矣!至如吾儿,豚犬耳”的惊骇之语。
就在这么片刻的交谈中,幽州那边忽地就传来了惊天动地喊动声。此时夜慕已落,但幽州城头火光冲天,却能让人看的真切,人人都能望见,一面‘晋’字大旗,已在火光中舞动。
不久,一背负认旗的骑卒飞也似的驰来。
“禀世子,太保已夺下城门,刘仁恭残部现退至内城,尚还在做苟延残喘!”
一众土著豪强面色各异。
李存勖果然没夸口,说城破就城破,一天也不耽误。而那所谓的‘太保’,众人也知道说的是谁,世人皆知有‘十三太保’,但太保二字,便就是因飞虎李存孝而冠以的。此人乃天下第一力士,当年曾多为李克用的先锋,骁勇非凡,攻无不克,世人无人不知。
可以说,幽州今日能破城,主要原因也是因为李存勖在最合适的时机派出了李存孝,霎时摧垮了守军的士气。
李存勖早已料到,并不惊讶,随手挥退众人。
他取下戏谱,负手拎在身后,用一双丹凤眼远眺着火光阵阵的城池。
“镜心魔。”
一直侯在边上的花脸戏子立即行礼:“小奴在。”
“传我令,今日天色已晚,各营可退回休整。明日天亮,擒刘仁恭,我要用他的脑袋为父王贺生辰。”
李克用的生辰日在十月末,而今不过九月初,待打垮刘守光兄弟再回返,时间确实刚刚好。
镜心魔眼珠子骨碌一转,而后嬉笑道:“殿下既有心为王上备礼,何不献上一份大礼?听闻朱汉宾已率领龙虎军北上沧州,殿下若添上他的人头,或许王上更为高兴……”
“朱落雁……”李存勖剑指一挥:“无名小卒尔,吾不感兴趣。日后破汴州,吾再取不迟。”
“殿下大志~”
镜心魔奴言婢色道。
须臾,几个伶人便充作信使,入城传达军令。
“呃……还有一事。”镜心魔亦步亦趋的跟在李存勖身后,低声道:“游骑回禀,东面似有大股漠北骑兵绕潞镇北返古北口,有一些闯入了幽州辖境,目的不明,下面的人已与他们起了好些摩擦。”
后者负着手,漫不经心道:“让韩延徽来见我。”
“喏。”
…………
韩延徽作为述里朵的使者,来到李存勖营中已有十日,可谓是亲眼目睹了这位李亚子如秋风扫落叶般肃清了整个幽州。其中的雷霆手段,处处透露出了这位晋王世子高超的统帅能力。
“仆见过世子。”
“汝留在营中,已有些时日了吧?”李存勖把玩着脸谱,翘脚在帅案上,闭着眼睛道。
韩延徽心下一顿,这位世子什么都强,就是心气过于高傲了些,难让人心生亲近。
他执礼应声:“确实如此,仆来的时候,幽州城尚坚,但这会,其已被世子纳入手中。”
“哼。”
李存勖冷哼一声,丹凤眼一只闭着,一只虚掩而起:“我听说,汝曾是刘仁恭的幕僚?”
“曾经是,现在只是漠北应天王后的使臣。”
“哦?既为汉人,何至于为漠北行事?”
“……”韩延徽沉吟片刻,执礼道:“漠北应天王后,于仆有恩。”
李存勖不置可否的笑了声,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但他终究是懒得再问,便单刀直入道:“汝既与我言,那王后在泃水阻东面之敌,为何我的人会发现有大股胡骑似要北返草原?”
韩延徽错愕了下,继而皱眉道:“王后应是欲回返草原召集诸部,再举兵南下与渔阳部决战。世子不知,那渔阳统帅颇有手段,或可能已击败了刘守光与刘守文,此时定已回援幽州。王后辎重不足,应是暂避锋芒。”
“不用多言了。”
李存勖打断他的话,剑指一挥,道:“汝是幽州旧臣,可知刘仁恭麾下有谁能有如此本领?分明是你们那王后恐我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信任我罢了。既要让我助她,又要算计着我,这算什么道理?”
“这……”
韩延徽不由犹豫。
前者不屑解释,挥了挥手:“汝回去吧,告诉你们那位王后。既然要逃回草原,今后便莫要南下寻死,须知我李存勖,可不是刘氏鼠辈,会容忍他们放肆。”
韩延徽嚅嗫了下嘴唇,但终究不知该说什么,他作为说客,实则这些时日不怎么有机会见到李存勖。对于后者来说,凭借现在的局势,想要击败燕地兵马,确实不算什么难事。
作为一名使者,他自然是不甘心于此的,但眼见着李存勖那副没怎么放在心上的模样,便知不管说什么,这位恐怕也懒得在听,遂执礼道:“期与世子今后再会。”
李存勖似是应了一声,又似是没应,但自始至终都未挽留他便是。
直到走到帐口,背后才传来声音。
“还有,莫忘了让你那王后,把古北口归还给我。汝既已为胡臣,今后最好也莫要南下寻死。”
韩延徽步子一顿,继而走出大帐。
他将目光停留在火光伴着硝烟的幽州城,留恋了许久,而后揣着莫名的屈辱,翻马领着来时护送他的漠北胡骑,准备趁夜回返泃水。
他实则也有些不明白,述里朵为何会突然要折返草原?
莫非已救回耶律阿保机了?
“……”
终究是没想通,但韩延徽明白,河北已无他的容身之地,以后恐怕只能尽心为漠北卖命了。
——————
李存勖随手丢开脸谱,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镜心魔上前,忧心道:“漠北出尔反尔,世子可需要遣游骑盯着他们的动向?”
“杂胡尔,在燕地全无优势,除了退回草原,别无选择。”
李存勖淡声道:“不必多将重心放在他们身上,把游骑尽数撒向东面。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般本事,在我之前打垮了刘守光与刘守文两部。”
“喏。”
……
韩延徽带着护卫,一夜抹黑向东,心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路上遇到的晋国游骑颇多,好在他揣有凭证,倒未有什么麻烦。
但未到天亮,他们就被俘虏了。
不止是他们,还有好几批晋国游骑,亦被东面来的骑卒一齐掳去。
韩延徽大骇,死都想不到到底发生了何事,看这情形,分明就像是述里朵大败,东面的渔阳部长驱西进,全无阻挡一样,不然为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逼近幽州?
但不知为何,他居然被安全的一路辗转到了一处营盘。
营盘不算大,应是一部前锋的驻营所在,里内皆是骑卒,一眼望去,俱是河北兵卒的装束。
一个汉子接待了他。
韩延徽正有些发愣,此时一见这汉子,就霎时大惊。
“赵思温!?”
他在举目一扫,才发觉这些兵卒,好些都是胡人模样,但偏偏装束是河北衣甲,若非有些人取下兜帽露出了髡发样式,竟有些认不出来。
这些河北兵卒是漠北人,那……
北返草原的漠北人,又该是什么人!?
(本章完)
第132章 决战前夕
天气晴,艳阳高照,烈风飒飒。
一拨一拨骑兵在道中疾驰,这些骑卒大半还是燕地汉儿,但也有不少的漠北人混迹在其中,这些漠北人在各自渠帅的指挥下,有条不紊的行军。
但晃眼过去,完全分辨不出来。所有人的衣甲都差不多,又戴了燕地样式的兜鍪,若非当面瞧,几乎无法辨别。
不过其实还是能从某些小细节中看出端倪来,真正的燕地兵马,行军的队列要整齐许多,且不时有背负认旗的小军官在前后策马跑动,大声传达着上峰的命令。
反观那些“假燕地军”,队列则松散许多,不知是不是在草原上待久了的原因,好些骑卒都只是仗着骑术好,非常懒散的模样,行军队伍便显得很臃肿。
韩延徽愣愣的牵着马,与几个护送他的骑兵等待的站在路边,以供大军先行。
期间,有虎背熊腰的燕地骑卒扫了他一眼,便极显杀气,似是因为他是漠北装束的原因。但好在无人理会他,人人都只是冷着脸,匆匆向西面驰去,掀起连绵不绝的尘土。
“咳……”
他用袖子挥了挥鼻口间的尘土,对着护送他的军官好言道:“不知将军要送韩某至何处?”
“大营。”
这个义昌军出身的军官惜字如金,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疾驰而过的大队骑卒。此番西进,几是义昌军翻身的大好时机,只要在那位萧军使跟前立个功,就能彻彻底底摆脱‘降卒’的身份了,也能与定霸都接受一样的待遇。
但没曾想,先锋部队这会正在前头不断逼近幽州,与晋国游骑厮杀,说不得就能立桩功劳,自己却只能被派着护送这个没啥鸟用的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