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小童子结结巴巴,牙齿略有些打颤,回头望来。
老道打了个哈欠,捧着手炉望去,一双老眼却是霎时清明,也来不及擦脚,趿着鞋就往外走,赔笑道:“李将军,您这是……”
门口,戴着斗笠,一身青衣铁甲的李莽扶刀而立,在他身后,几個不良人骑在马上,皆戴了面甲,却是犹如夜里索命的鬼差,一声不吭的盯着老道。
老道完全不敢去看这些不良人,相较起来,面有狰狞伤疤,但未佩戴面甲的李莽看起来反而要亲和的多。
李莽抱了抱拳:“听说,王道长曾与萧军使言,你出身玄武山天师府?”
老道随手一摆,讪笑道:“几十年前就被逐出山门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是天师府出身的就好,玄武山乃道家正统所在,王道长必也是身怀绝技道术的高人,这段时日,是李某怠慢了。”
“咳咳咳……李将军客气、客气。”老道心下发毛,反而被夸的有些惶恐起来,急忙道:“李将军此来,可是萧军使有什么要事吩咐小道?”
李莽稍稍一笑,再次抱拳:“李某今日来,是恭贺王道长高升的。”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后面有两个不良人落马,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却是一件精良的道袍。
老道的心下愈加发毛,小心翼翼道:“李将军,何出此言?”
李莽扶刀正色道:“萧军使有言,王道长识天象、通占卜、笃学博闻,宜为大燕国师,即日起,可赴辽东辅佐燕王再兴霸业。”
“国、国师?”老道先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晕了,而后倏的一愣,傻眼道:“辽东,这是哪个燕王?”
“王道长去了便知道了。”李莽依然一板一眼的应道。
老道心下发凉,才忽觉整条街巷皆是嘈杂,恍惚去看,家家户户皆有人被请了出来。须知,这条街上住的皆是原河北的旧臣,大部分是之前暗通李存勖的人,之后就一直统一被看管在此处。
“王道长勿忧,你与他们,不一样。”李莽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口道:“军使特别让我关照你,说让李某协助王道长自立一辽东天师府,也便是自立门户而为之。”
“……”老道张了张嘴,瘫软了下去。
李莽让左右不良人将他架在马背上,还不忘让人安排好留守的小童子。末了,才带着一堆‘燕国文武’,浩浩荡荡的出了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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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
连绵的火把形似长龙,一股脑的向北而去。
纵使是雪夜行军,但这些裹着皮裘、戴着毡帽的漠北人仍是喜气洋洋,在关内待了大半年,今日终于能够启程回草原,所有人自是皆有喜色。
除此之外,被裹挟在队伍里的‘燕王’刘仁恭等一众,便就是有些不堪了,坐在马背上都似要摇摇欲坠,看得出来确实是不想去草原。
道旁一缓坡上,一堆身影迎雪而立,还有两骑并肩列在一起,只是看着道上的火龙。
“萧将军,真是做的好大一场事业。”
述里朵单手持缰,任凭风雪如何吹拂,也只是面不改色,反而看向一旁的萧砚,美目虚掩起来,面上挂着若有若无的淡笑,蛊惑道:“依本后来看,萧将军大可径直占了河北,何需演上这场戏?”
她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身后的所有人都能听清,但所有人都只是脸色如常。
元行钦一声不吭,好似没听见,只是缓缓捋着坐骑的鬃毛。
王彦章纯粹就是装傻了,瞪着一双牛眼,不动如山。至于一些龙骧军将领,要么是左顾右盼,要不就是盯着脚尖发愣。
而冯道与韩延徽两个文士,则是拢着袖子,背风缩在了一起,也不知听清了没有。
至于漠北一方,仅有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随护,两人对此更不可能说什么了。
马背上,萧砚先是摇头,而后失笑道:“王后恐怕没去过中原吧?”
述里朵拨开脸颊边的毡帽丝带,思忖了下,轻轻颔首:“对于中原,本后只在书上看见过,确实不知其较于河北,有何不同。”
“王后若有机会亲眼见过中原,便会明白的。”萧砚顿了顿,而后指着下方连绵北去的火龙,道:“不过,王后若是还想领着大军南下,应是很难了。”
后面不远处的世里奇香勃然大怒,哪能听不出萧砚的言外之意。但她除了一怒再怒,在眼下这局面还能如何?唯只能暗暗憋着罢了。
述里朵倒是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了之。
须臾,一骑从山坡下近来,正是一漠北骑卒。
“禀王后,赵思温赵将军来信使,前军已出十里,请王后也可动身了。”
“下令,全军启程。”
述里朵肃声回应后,沉吟了下,对着世里奇香二人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去,本后还有一些要务要与萧将军单独相商。”
遥辇弟弟还有些忧心述里朵的安危,世里奇香却已马上应答,进而应声而退。
同时,冯道突然就耳聪目明起来,捻着胡须,也不需要萧砚招呼,就与韩延徽拽着王彦章几个五大三粗的武夫退到了数丈外。
萧砚注视着火龙,缓缓道:“王后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讲出来便是。此地已被我用内力隔绝,外人听不见谈话。”
述里朵思忖片刻,方才问道:“今日一别,再与萧将军相会,又在何时?”
“短则一月,迟则明年开春。”
“太久了。”述里朵蹙了蹙眉,道:“等到那时,草原上才是真正的大局已定,萧将军届时出兵,又有何用?且本后安能知晓,萧将军不会有其他变故?”
萧砚沉吟了下,允诺道:“只要王后能够按照计划带着刘仁恭闹出动静来,我会在下月出兵。”
“希望九郎莫要食言。”
述里朵犹豫了下,她咬了咬牙,做出了最后一次伏低的姿态:“妾身所有,皆已系于九郎之手。按你们中原的话来说,妾身不负九郎,还望九郎也莫要负妾身。”
萧砚失笑,摆了摆手:“述娘子既肯陪我演这一场戏,我自不会让述娘子失望。我说过,在我这里,述娘子永远都是王后。”
王后得到肯定答复,才缓缓出了一口气。她此次回草原,危险虽未知,但风险肯定是极大的,据漠北传言,她与耶律阿保机,皆已被宣传成了葬送漠北精锐的罪人。
若无萧砚支持,她真的会失去所有。
念到此处,她便也承诺道:“只要此次能助本后重拾漠北,九郎今后若想独霸中原,本后必倾力而助之!”
萧砚眯眼一笑,不再多言,趋马下了缓坡。
缓坡下边,元行钦沉稳的对他叉手行礼。
“此番,便幸苦元将军了。”萧砚落下马背,握着元行钦的手,正色道。
后者并不多说,只是沉声道:“为军使效死。”
他的性子如此,萧砚也不用多加勉励,能说的早已详谈过,便点了点头。
“再会。”
元行钦一脸肃色,向着冯道、韩延徽二人抱了抱拳,继而犹豫了下,亦对王彦章一众抱拳一礼。
冯、韩二人自然持礼:“元将军保重。”
王彦章则只是‘嘿’了一声,嘟囔道:“莫死在了漠北就成。”
元行钦懒得理他,翻身上马,再次对着萧砚一礼,趋马向北。
须臾,一队一队的定霸都骑卒紧随其后,汇入了北上的火龙之中。一面‘燕国大将军元’字大旗,亦在夜风里飘荡而起。
述里朵在世里奇香与遥辇弟弟的簇拥下,头也不回的登上了一马车。
萧砚负手而立,只是看着上万众人,席卷向北。
末了,那马车旁边的车帘被人掀起,在幽暗的火光下,显出了耶律质舞的脸颊来。她一眨不眨的瞪着萧砚,似要将他的样子记下来。
但不管如何,人北去,人声、马声,皆消失在了雪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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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道与韩延徽被折腾了半宿,自是熬不住了,特别是后者,本就瘦弱,一直捂着手帕在那咳嗽不停。偏偏如此大事,两人一定要随行策划,且既然已熬到了半夜,也就不急着休息了,反而继续在堂中商讨。
“如此一来,河北再次大乱,刘仁恭借助漠北之手兴起燕国之名,军使回返汴梁的时间,也就能够再往后拖延了。”
冯道笑道:“彼时,河北除了让军使坐镇,恐怕陛下(朱温)也不会放心其他人。还能借此出兵漠北,可谓是一箭三雕啊。”
韩延徽捂着手帕一边咳嗽,一边道:“若非是陛下遣了李振、康怀英来河北检阅诸军,军使何需如此麻烦。这两人,前者之凶名便是我也久闻,后者又是积年宿将,非军使可糊弄过去的。”
萧砚脱下被寒风吹得冰冷的披风,仰靠在主位上,闭目道:“朱汉宾在沧州基本没立什么功劳,汴梁那边自要遣两个能代表朝廷的人来,无可厚非。但定霸都是精锐,就算不被拆分也不会落到我的手里,实是不甘。”
冯道沉默了下,捋须道:“定霸都乃强军,朝廷不会容忍军使吞为私军的。只是单论养寇自重而言,我们的漏洞还是过多,还需好好谋划一番才是……”
韩延徽咳嗽的笑道:“还谋划个什么,只要够乱,还怕那李振不相信军使乎?”
“这倒也是。”冯道哑然一笑,却是没料到素来看起来性子软的韩延徽,心肠实则比他要狠的多。
萧砚也是一时失笑,道:“两位先生夜里操劳了,暂且下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谈也不迟。”
两人都已是知根知底的铁杆‘萧砚’派,自不多言,行礼退去。
且他们二人都已辞了幽州府的官职,算是萧砚个人的幕僚。因沧州那边已传来消息,说朝廷打算让萧砚建节,今后是可以开府的,两人也就无需留在幽州扎眼了。
且说冯、韩二人离去,王彦章才又与一众龙骧军的将领沉默的入了大堂。
萧砚也不出声,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
末了,还是王彦章先沉不住气了,嚷嚷道:“军使,你有甚话要说,直言便是,真是憋得我心里痒痒……”
其余一众将领也是面面相觑,望着萧砚。
“今日之事,想必诸位也都是门清了吧?”萧砚站起身,笑道:“想必诸位也看的出来,我无意瞒着你们。”
许久,才有一将领弱声道:“军使把我们当成自己人,我们都懂。但末将还是不理解,军使既然已立了大功,何必再养寇自重?”
“不为别的,出兵漠北而已。”萧砚道:“漠北乱糟糟一片,诸位没有捞一把军功的想法?”
这时候,王彦章不待其他人出声,就自顾自的大着嗓门道:“都是提着脑袋卖命的武夫,还有嫌军功少的道理?军使不必多言,我王铁枪跟着你干!”
说罢,他又看向众人,道:“我们在河北打生打死,汴梁那边哪里知晓这些,唯有军使什么都看在眼里,军使立的功够高,还怕伱我没有功劳分吗?这点功劳怎的够?封妻荫子,那才叫好爷们!”
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还有什么说的,都清楚萧砚有些野心,但这个时代的为将者,哪个没有想养私军的想法?萧砚对他们不薄,为萧将军卖命,说到底也是为朱家皇帝卖命,没什么两样。
“干了!军使既要出草原,我们跟着便是!”
听得众人纷纷嚷嚷,王彦章舒出一口气,悄悄向萧砚望去,形同表功。
萧砚只是发笑,勉励了一番众人,又许下赏赐,便一起遣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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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一切忙完,夜已极深。
李莽被谴去了漠北,萧砚便打算身边不再留亲卫,让付暗去接手李莽在幽州的事宜,遂召来了几个平时在身边充作亲卫的不良人,打算让他们配合付暗在幽州建一分舵。
“哒、哒、哒……”
这时候,几个不良人恰才入大堂,所有人便都听见了一道高跟鞋敲在地面的声音,突兀的从院中响起。
几人同时背脊绷紧,单手按在了刀柄上,猛地转身望去。
“何人?”
最里,正俯首听命的付暗也心下一惊,抽刀挡在了萧砚身前。
但他几是转身的一瞬间,便就呆楞住,脸上呈现出了错愕之色。
却见。
院子里,一魅惑美妇迈着妖娆步伐,正淋雪款款而来。
且尤引人注意的是,这妇人几乎是一身紫色,从头发到裙摆,无一不是紫色,唯有脚踝处,是紫色渐变白色的裤袜,便是如此,反而更显邪魅。
见她不答,几个不良人便霎时抽刀。
“呵——”
院子里,美妇轻笑一声,不见她有什么动作,便见一鎏金色的令牌突然就出现在其掌中,进而示于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