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阴阳两界 第14节

后来刘老先生大起胆子(他说,回家喝点醋,能解——王二注),告诉我贺先生死之前的事,都不大有趣。贺先生跳楼前只说,告诉我家里人,别太伤心了。没有说过像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话,甚至也没说:让我儿子给我报仇。那时我想,像刘老先生这种没劲的人,说出的事都没劲。

吃完饭,我叫刘老先生回家,自己在外面遛到天黑方回。我活得很没劲,好像一个没用的人。人到了这步田地,反而会满脑子伟大的想法。那时我想:假如发生了战争就好了。

活得没劲的人希望发生战争,那是很自然的想法。我们那一代人,都是在对战争的期待中长大的。以我为例,虽然一不怕疼,二不怕死,但是在和平年月里只能挖挖坑,而中国并不够少挖坑的人。

在和平年月里,生活只是挖坑种粮的竞争。虽然生得人高马大,我却比不过别人。这是因为第一,我不是从小于惯了这种活计,第二,我有腰疼病,干农活没有腰不成。所以我盼望另一种竞争。在战场上,我的英勇会超过一切人。假如做了俘虏,我会偷偷捡块玻璃,把肚子划破,掏出肠子挂到敌人脖子上去。像我这样的兵员一定大为有用。但是不发生战争,我就像刘老先生一样没用。

到现在我明白了,掏出肠子挂到别人脖子上,那是很糟糕的想法。自己活得不痛快,就想和别人打仗。假如大家都这么想,谁也别想过好日子了。而且我也明白,刘老先生伯死,那是再自然也没有的事,他在世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最后的日子。

刘老先生在厕所里撤尿,经常尿到自己裤子上。

二十一

刘老先生死了以后我常想,我老了以后,可能和刘老先生一样。

刘老先生活着时,我老在背后说,没骨气的人就是活得长。贺先生和刘老先生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贺先生大义凛然,从楼上跳下去,刘老先生挨了两下打就把胆子吓破了。但他死时我还是着了急。我从外面回来时,小转铃对我说:去看看刘老先生怎么了,躺在那里打呼噜,叫也不答应。我到他房里一看,他流了很多哈喇子,翻开眼皮一看,眼珠子不动。我转过身来就打小转铃一凿栗:你是死人吗?快找车,送老头上医院!

据小转铃说,刘老先生回来时,骑车骑得飞快,头上见了汗,回来就看鸭子,看到鸭子已经烂了,摩拳擦掌,口水直流。后来说,感到不舒服,要回去睡,告诉王二,回来给我量血压。王二回来,不量血压,先打小转铃一凿栗:老头都这样了,还等我回来吗?

小转铃也不是省油的灯。我蹬干板三轮送刘老先生上医院,她坐在后面胡搅蛮缠:好哇,你敢打我!我非打回来不可。我说:刘老先生中风了。以后好了,也是歪嘴耷拉眼,你看看他嘴歪了没有。我这么说是要分散她的注意力。到了医院里,把刘老先生推进急诊室。过了一会儿就遮着白布推出来。有个大夫对我说:老先生已经逝世了。我说:你别逗了。我们送来那会儿,刚才还打呼噜呢,你跟别人说去。

可是那大夫说:请您节哀,总共就送进去一个。我登时瞪起眼来,说:胡扯!刚送进去,你还没给他看!他就说:令尊来的时候,呼吸已经停止了。你别揪我领子好不好!快来人!救命哪!

这时来了一群白大褂,可是我只对那个急诊大夫紧追不舍。后来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喝道:不准乱闹!你是哪单位的?我找你们领导:我说:你们他妈的找去!老子是知青!那人一听又缩了回去,知道全是亡命之徒,谁也不敢惹。

刘老先生的事是这么结束的:最后医院的院长出来,请我和小转铃到办公室坐。他说:人总是要死的,这是不可避免的现象。所以有些危重病人,我们救不活,既然对我们的抢救措施有怀疑,做个尸检好吗?我们不但要对病人负责,也要对我们的大夫负责。那时我已经清醒了,说道:我和这死人没关系,你等矿院留守处来找你们吧。说完就和小转铃回家了,路上我和小转铃说,他是叫鸭子馋死的。

当晚我和小转铃在一起,谈到刘老先生的好多事,均属鸡毛蒜皮。比方说:走廊里黑,又堆了很多东西。刘老先生定进来时看不见,就拿藤棍乱打,打得那报像狗咬过一样。刘老先生贪嘴,拿香肠在煤护上烤着吃,叫我们碰上啦。他怕我们说他,老脸臊得通红,圆睁怪眼立在那里说:你们谁敢说我一句,我就自杀!不活了!他怎么忽然死了呢?这事真逗哇。我们应该干一回纪念他。

我们想起刘老先生好多事,都很逗,除了一件。有一回我爸爸告诉我:刘老先生并不笨,矿院的老人都知道,此人绝顶的聪明。他是故意装出一副傻样,久而久之弄假成真。所以我就去向他:老头,干嘛不要脸面?他马上回答:顾不上了!

后来我下了床,走到窗口去,看见外面黑夜漫漫,星海茫茫。一切和昨夜一样,只是少了一个刘老先生。忽然之间我想到,虽然刘老先生很讨厌,嘴也很臭,但是我一点也不希望他死,我希望他能继续活在世界上。

流年似水,日月如梭。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在七三年元旦回首六七年底,很多事情已经发生,还有一些事将要发生。无论未发生和己发生的事,我都没有说得很清楚。这是因为,在前面的叙述中,略去一条重要线索。这就是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有些变化已经完成,有些变化正在发生。前面说过,刘老先生告诉我贺先生的遗言,我听了当时很不以为然。但那天夜里我和小转铃干到一半停下来,走到窗前,想起这话来,觉得很惨。看到外面的星光,想起他脑子前面的烛火,也觉得很惨。刘老先生死了,也很惨。对这些很惨的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觉得很惨。和小转铃说起这些事,她哭了,我也想哭。这是因为,在横死面前无动于衷,不是我的本性。

我说过,在似水流年里,有一些事叫我日夜不安。就是这些事:贺先生死了,死时直挺挺。刘老先生死了,死前想吃一只鸭。我在美国时,我爸爸也死了,死在了书桌上,当时他在写一封信,要和我讨论相对论。虽然死法各异,但每个人身上都有足以让他们再活下去的能量。我真希望他们得到延长生命的机会,继续活下去。我自己也再不想掏出肠子挂在别人脖子上。

二十二

流年似水,转眼到了不感之年。我觉得心情烦闷,因为没碰上顺心的事。而且在我看来,所有的人都在和我装丫挺的。

线条在装丫挺的,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必然要在楼道里大呼小叫:“龟头,别把房子点着!按时吃药!”

回来时又在楼下大叫:“大龟头!快下来接我,看我拿了多少东西!”

李先生也装丫挺的,推开门轰隆轰隆冲下去。这简直是做戏给人看。要不是和他们是朋友,我准推门出去,给他们一个大难堪:李教授、李夫人:你们两口子加起来够九十岁了,还在楼道里过家家,肉麻不肉麻?

我和线条,交情极为深厚。上初二时,到了夏天,我常和线条到玉渊潭去游泳。那时她诧异道:王二,你怎么了?裤衩里藏着擀面杖,不硌吗?

我说:你不但,因为你不读书。我有本好书,叫《十日谈》,回去借给你看看。重要的地方我都夹了条子。你只看“送魔鬼下地狱”和“装马尾巴”两篇就够了。

她说,这些话越听越不明白,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下来给我看看。于是找到了没人的地方,脱了给她看。线条见了惊道:王二,你病啦!小鸡鸡肿到这个样子,快上医院看看吧!

当然,我没去医院。晚上把书借给她。线条还书时,满面通红地说:王二,你该不是现在就要把那魔鬼送给我吧?

怎么?你反对?

不是反对。我是说,就是要把它送给我,也得等我大。现在硬要送给我,我可能就会死掉啦!

自从我把小和尚给她看过之后,线条的成绩就一落千丈,中英文数理化没一门及格的。因为给别的女孩讲过马尾巴,被老师知道了,操行评语也是极差。要不是我给她打小抄。她早就完蛋了。这线条原是绝顶聪明一个女孩,小学的老师曾预言她要当居里夫人的。他们可没想到,该居里夫人险些连高中也考不上。

线条自己说,上初二韧三时,她被一个噩梦魇住了,所以连音乐都考不及格。那时候她觉得除了嫁给王二别无出路,可王二那杆大枪……噩梦醒了以后,嗓子眼都痒痒。

如今我与线条话旧,提起这件事,她就不高兴。说道:王二,你也老大不小的啦,还老提这件事!不怕你不高兴,你那杆枪和我老公的比,只好算个秫秸杆啦。

我马上想到,女人家就是不能做朋友。不说小时候我给她打过多少小抄、考试时作过多少弊,只说后来我在京郊插队,忽然收到一封电报:“需要钱,线条”,我就把我的奥米伽手表卖了,换了二百块钱,给她寄去了。

我自己会修表,知道手表的价值。那块奥米伽样子虽老,却是正装货。所有的机件都镀了金,透过镜子一看,满目黄澄澄。全部钻石都是天然的,无一粒人造的。后来到美国,邻居是个修表的老头,懂得机械表,我对他说有过一块这样的表,他就说:你要真有,就给我拿来,五百一千好商量。要是没有,就别胡扯吊我胃口。我血压高,受不了刺激。那块表除了是机械工艺的结晶和收藏的上品,还是我爸爸给我的纪念品。我妈认识联合国救济署的人,所以家里不缺吃的。这块表是我爹拿一袋洋面换的。要是寻常年景,他也买不起这样的表。只为线条一句话,我就把这表卖了,二十年来未曾后悔过,直到她说我是秫秸杆才后悔了!

我对线条说,这辈子再也不交朋友,免得伤心。线条就说:至于的吗?好吧好吧,秫秸杆的话收回了。可是你也太腻歪了。我老公和你是何等的交情,我和小转铃又是好朋友。你迫我干嘛?小转铃不是挺好的吗?

李先生和我交情好,我也不想甩了小转铃,这些我全知道。怎奈我就是想抱她一抱,难道她不该让我抱一抱。所以我说她装丫挺的。

小转铃也和我装丫挺。每次我要和她做爱,她就拿个中号避孕套给我套上。我的小和尚因此口眼歪斜,面目全非,好像电影上脸套丝裤。)去行劫的强盗。于是我就应了那些野药的招贴:“(专治)举而不坚、坚而不久!”这也很容易理解。假如一位一米九的宇航员,被套入一米六的宇航服,他也会很快瘫软下去。为此我向小转铃交涉:“铃子,这套子太小了。”

“没办法。全城药房只有这一种号。”

这医药公司也装丫挺的。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会背这两句诗:“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可也投听说环球同此长短的。我知道计生委发放避孕药具,各种尺寸全有。小转铃说:“王二,咱们将就一点吧。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离了婚,是个单身女人?”

其实真去要,也能要来。可是小转铃说:她单位正要评职称。假如人家知道她在和一个尺寸三十七毫米的家伙睡觉,会影响她升副编审。为了副编审,就给男人套中号,是不是装丫挺的?

其实我自己也可以去要,我们单位也在评职称,而且我也是个离了婚的单身男人。我去要三十七毫米的套子,势必影响到我升副教授。所以我也得装丫挺的,连我妈也在装丫挺的。我让她去搞一些特号,她说:王二呀,我丧了偶,也是单身女人!

我说:妈,您快七十岁了,谁会疑到您。再说,你教授已经到手了,还怕什么,不好意思说是给儿子要,就说要了回家当气球吹。

“呸!实话跟你说,能要来,就是不去要。你还欠我个孙子呢!”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到了四十岁,还得装丫挺的。我就像我的小和尚,被装进了中号,头也伸不直,小的时候,我头发有三个旋(三旋打架不要命——王二注),现在只剩了一个,其它的两个谢掉了。往日的勇气,和那两个旋儿一道谢光。反正去日无多,我就和别人一样,凑合着过吧。

我现在给本科生上数学分析课。早几年用不了一秒钟的积分题,现在要五分钟才能反应上来,上课时我常常犯木,前言不搭后语,我也知道有学生在背后笑我。有个狂妄的研究生当面对我说:听说您是软件机器,我看您不像嘛。

我答道:机器?机器头顶上有掉毛的吗?

还有个更狂的研究生说我:老师,我觉得您讲话它犯重复。

我说:是吗?一张唱片用的时候久了,也会跑针的。

还有一个女研究生对我说:老师,听说您是有名的王铁嘴,是名不虚传。

这话我倒是爱听。但她在背地里说:这家伙老了以后一定得吧得吧得,讨厌得要命。

我妈跟我说的却是:人就是四十岁时最难过。那时候脑子很清楚,可以发现自己在变老。以后就糊里糊涂,不知老之将至。

叔本华说:人在四十岁之前,过得很慢,过了四十岁,过得就快了。

咱们孔夫子说的是: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好像越活越有劲,真美妙呀!可不逾矩以后又是什么?所以我恐怕他是傻高兴了一场。

除了别人说我和说四十岁的话,我还发现自己找不着东西;刚看过一本书,击节赞赏,并推荐给别人看,可是过了几天,忽然发现内容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而过去我是出了名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这对我倒是一件好事:以前只根书不够读,现在倒有无穷阅读的快乐。因为以上种种,在这不惑之年,我却惶惶不可终日,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成天想的是要和线条搞婚外恋。更具体地说,是想和她干,当然,也不想干太多。我的身体状况是这样的:一局一次有余,二次勉强。所以干一两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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