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的结算”相对于原始的“公正世界”来说,简直就是压倒性的强大。在精神领域,它有着核武器一般的划时代意义——通俗来讲,它就是精神原子弹。
“死亡”不再单纯,也不再是终点。于是,人类终于可以稍微战胜一点点对死的恐惧,稍微获得一点点畏惧。
这种无法被人力证明或者证伪的机制,成为了“公正”的补丁。
在想象的世界之中,可靠的第三方监督者出现了。
于是,在尘世中的人们——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们,找到了他们可以爱的对象,也获得了别人的爱。
神为这份爱作保。
“爱邻人”的教义,“怜悯者为邻人”的注释,将一无所有的人们团结了起来。
而对于崇拜万神的帝国人来说,信仰一神的教派,等价于“无神论”。这是一种罪过。
帝国的恶意,却并未摧毁底层人民彼此的爱护。
……
——爱?
——爱?
尤基由衷地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书本。
什么是“爱”?他真的认识这个字眼吗?
六龙教可能是依靠“爱”来团结在一起的吗?
那些六龙教教徒……真的爱着彼此……爱着彼此……
尤基忽然又想起了博尔术。博尔术很痛苦,因为他知道来自绿林的爱是真心的。技术的力量也在他意识中植入了对绿林同胞的爱,根深蒂固。
某种意义上,绿林也是依靠“爱”而凝聚在一起的。
可“爱”不应该是……
——冷静,冷静……
尤基如此告诫自己
“爱不是答案”——这是向山曾反复对他说过的话。在博尔术死后,向山曾专门教育过尤基。
“人不能缺少爱,但是爱不可能成为拯救世界的东西。”向山将一块博尔术外装甲的残片,放到胡医生诊所里那个陌生女孩的枕头边时,是这么对尤基说的。
爱是手段的一部分,却不能是全部的手段。
爱应当被包含在目的之中,却不能是全部的目的。
爱……
“爱不是答案,但是六龙教选择了爱作为根基,因此它呈现出了‘宗教’的特点吗?”
尤基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颇为荒诞不经。
他很怀疑。就他一路走来所见,六龙教都是那样的……恶毒?
不,或许是因为,“爱”这种东西,具有排外性吧。
尤基翻阅到下一章节。在欧亚大陆西侧,那个宗教萌芽的时候、在它与帝国纠缠的时候,欧亚大陆东侧,同样有一支教派诞生。尽管在未来千年之后,这两支教门会发展成为截然不同的东西。但是,在萌芽的初期,它们却展现出了令人惊异的共通性。这支教派在巴蜀传播,以“生死”为核心,用“对死亡的恐惧”以及“美好的愿景”为共同的话题,调和治下不同群体的矛盾。它在组织形式与日常活动之中,展现出了与西方教门极为相似的特性。而在共和国时代,东方人也一度给予了这支早期教派很高的评价。
这名作者明显更喜欢寻找不同文明之间的“共性”,再来根据“共性”去探讨“个性”诞生的理由。
这本书的写作者认为,或许这种组织形式,就是那个时代的人所能给出的最好答案,或许也是最适合的。
南亚次大陆的世界性宗教萌发得要更早一些。在这之前的六七百年,最初的觉悟者就已经针对生而不平等的世界,阐释了“众生平等”的思想。
尤基快速检阅。他其实并不关心宗教具体的内容。他只是想要找一个模板,可以帮助他认识六龙教的模板。
但是,他很快就再一次陷入了不解之中。
只不过是翻过了一个章节而已,这些早期教派就纷纷改变了自己的样子。
东方的教派几乎是没有挣扎就完成了自己的屈服,过程算得上丝滑。而它进入上层社会之后,过去的教义与组织结构就被迅速抛弃,不再被任何人讨论,甚至被冠以“妖”与“鬼”的蔑称。“谈玄”仿佛成为了最贴合教义的事情
而定义旧纪元原点的那一支教派,则成为了帝国的一部分。神学家们最关心的问题,一度是“那位作为纪年原点的领袖”与“神”的关系的定义。他们愿意用几百年的时间讨论这个问题妈耶愿意为此而分裂。
明明那位先知为“邻人”做出了注释,使得人可以尝试爱远处之人,但是后来的人们却在尝试封闭先知打开的门,重新限制定义的范围。
他们后来对待与他们自身不一样的人时,也未见“怜悯”。
——无法理解。
尤基如此想到。
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无法从过去的研究找到六龙教的模板了。
难道六龙教会诞生于拯救世界一类的愿望吗?这怎么可能?实在是太过荒诞了。
遥远过去的宗教吗,需要多少年的时间才能扭转自己的立场呢?
而六龙教的存在时间呢?
尤基摇摇头。
种种念头纷至沓来。面对这万千思绪,少年一时之间竟理不出头绪。他的大脑也不知道应该优先处理那个部分。
这种“头大”的感觉之下,尤基不耐烦的翻到了最后,想要看看最后这个作者会写出什么样的总结。
稍微有些出人意料的是,作者首先承认,自己在这个领域其实还很无知。尽管宗教是人类诞生之后才诞生的事物,但是它也一样非常复杂。人类发展至今,却越来越认不清自己的样子。
“宗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
“……在非洲军阀国家还在捕猎黑奴的时候,就有耶稣会的修士在非洲地区以游击战的形式解救奴隶……但也必须注意到,这些奴隶将会被卖往信仰上帝的国家……同时我们还需要注意到,耶稣会恰恰是……极为保守的一支势力……但从他们的行为……我因此而愿意相信‘如果耶稣活着,他会是一个游击队员’的宣言……”
“……声名‘因信称义’、主张‘任何人都有解释经文之权’的教派,依照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或许更加进步……但是‘开尔文宗势力范围内,一名天主教神父与起义农民站在一起’这类事件……如何从阶级史观进行解读,是一个很值得我们探讨的话题……”
“……任何宗教都是由宗教徒、宗教组织和宗教思想组成的社会实体,是人类社会的精神系统的一支……它既反映着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给人带来的苦难,也寄托着宗教徒对于现实苦难的抗议和哀叹以及对于理想生活的希望和追求。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宗教对于社会的进步产生过促进或者阻碍的不同作用……”
“每一个宗教或多或少都存在这样的组成成分:在富丽堂皇的宗教场所里探讨形而上思想的经学家,在荒野、深山修炼的苦修隐士,扎根于普罗大众、与迷信行为有极深渊源的民俗信仰,运营宗教场所的神职人员……片面的方式笼统地看待宗教,并不能加深我们对我们人类自己的认识……”
尤基一头撞在潜艇的内壁之上。
不远处,引哲维看着觉得好笑,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只是觉得,就连生活在过去的人,都对过去的宗教如此……如此……‘感到未知’……”尤基脑袋贴在墙上,转过头:“宗教这个话题就太过复杂了。想着靠‘理解宗教’来分析六龙教,或许根本上就是一个错误。”
引哲维双眼亮起:“哦哦哦,这样啊……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拿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来讨论讨论。你知道的,我们好歹也算是科研骑士。这方面勉强也能算专业呢。”
第1014章 现存宗教?
在松松“又开小会、又开小会”的都囔声中,引哲维再次点了几名前学徒,去开小会。
除了与引哲维私下交情最好的松松之外,尤基只跟赵正锌比较熟。其他的几名学徒,也只是知道名字的程度。
在坐下来之前,松松就万分警惕:“上次,是我自己说了蠢话,所以写会议纪要我认了啊。但是呢,不能次次都找我。”
引哲维为了门派的和谐,没有把那些对尤基不友好的消息转达给尤基——那些都是用私下的聊天频道完成的,也没有给转给尤基。赵正锌还是开口让他们去写会议纪要了。
虽然不能放在明面上,但这就是一种“处罚”。
尤基当时大概是没想到,不过事后也该回过味了。
毕竟,当着他的面用私聊,然后还不敢把那些记录给他看。这就足以说明小r与松松当时有可能说过什么了。
但是,也就这样了吧。
在尤基看来,这种事其实很寻常。
当初在松鹰城的时候,有几个险险被赵老爷冤杀的平民,在被侠客解救下来之后,第一反应却是拉住侠客大喊“我抓住侠客了,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这件事情给了松岛宏等铁块流道场的武师们极大震撼。但对于单杀王这样的老江湖来说,这又司空见惯了。
就连单杀王前辈都全大家看开一点。
尤基自然是有这种心理准备的。当侠客,就不能死盯着这种事不放。况且于情于理,这些科研骑士学徒都救了他一命。他是受惠的那一方。
当然,这也是要区分场合的。
对于尤基来说,这些学徒虽然有一定的武力值,口头上说要“反抗”,但心态却与一般人无异。在他的定义里,这些人是“民众”。
民众屈从于恐惧而暂时的倒向庇护者,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真正不可原谅的,是立下互助的约定之后产生的背叛。
而对尤基来说,当引哲维让自己协助皮可西派防备六龙教的那个时间点开始,“屈服”才是不可原谅的事情。在这个时间点之后,“屈服”才是一种需要以生命来修正的错误。
而松松自然也不愿意接下更多的会议纪要工作。
不然的话……
她真就白跑了。
引哲维笑了笑:“好说好说,抽签还是轮流?”
接下来又是一阵抱怨。
赵正锌则直接开口问道:“这次,什么主题?”·
“还是六龙教的事情啦,六龙教……”引哲维指了指尤基:“尤基研究了一下关于旧时代宗教的特征,想要从里面寻找提炼出六龙教有可能的形象……怎么说呢,不是很成功。正好,我们也需要讨论一下这个话题——为了我们的未来。”
引哲维到底还是学会了如何“扯虎皮”。她的语气太过兴奋,任何人都听得出来,这家伙很有可能只是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赵正锌道:“我也不懂。”然后就打算转身离开。
“喂,别啊别啊。”引哲维叫道,“我可是知道的啊,在这里的各位其实都是动过跳领域去研究历史与人类学来讨个受封的心思。至少你们都看了一些书,对这个问题有一些认识对不对?在这个问题上你们就是专家啊!”
人类学与历史学现在是极度不受重视的学科。万机之父极度鄙弃这些学科的研究对象。而这个态度一出,经费就怎么也不可能到相关领域学者的手里。他们最多另一份保底的经费,或者拿一点自由行动的基本权益。
因此,最近几十年有名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基本就来自成名的科研骑士的兴趣。
但“自由行动”这个权益,对于“老延毕”这个群体来说,也很诱人了。
可以自己筹集资源完成自己过去没有完成的项目、了却执念……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棒的吗?
这一船的科研骑士学徒,基本都动过类似的心思。
而这些人是曾经付诸实践的。
并且还实践得有点成果。
尤基再一次对这些学徒刮目相看。尤其是赵正锌。看起来当日他能说出一堆清醒的话,并非偶然。
尤基站了起来,将自己的一些思考说了,并对着围成一团前学徒们拱拱手:“小弟我对这些东西完全不懂。说得不好的地方,各位可以直接说出来。”
赵正锌挠了挠头:“怎么说呢,其实在得知六龙教出身科研骑士团之后,我对‘六龙教’是宗教这个事情,就不是很意外了……”
引哲维惊到:“这还有联系?”
“你们还记不记得啊……”赵正锌道:“科研骑士团的别名,是‘约格莫夫教团’(moth)啊。”
引哲维惊到:“这还有关系?”
“不然呢?难道我们还是万机之父陛下下的订单吗?”赵正锌无比烦闷:“虽然名义上这个世界早就没有宗教了,但是实际上还存在两个宗教团体吧?侠客以及骑士团。”
“侠客也算宗教团体?”尤基很是惊异。
“我觉得侠客很崇拜武神,还有武神推崇过的远古亡魂……”赵正锌都囔,“然后呢,既然六龙教也是从教团里出来的……他们可能只是找了一个新的神来供着而已。”
“新的神?值得他们背叛万机之父的神?”
“谁知道呢?兴许是个武祖的什么负面化身。这种剧情,小说里经常出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