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龙拿走杯子,程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我想问你个问题。”
穆双没说话,等着下文。
“刚才两个搪瓷杯,上面的图案一样吗?”
“嗯?”穆双愣住,随即轻轻摇头。
“是不一样,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
“那你明白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程野摇头笑道,“我原本以为你有系统性的学过潜伏、伪装、侦查,现在看来你应该是个半吊子水平。”
“你”穆双立刻瞪大眼睛。
审江川时,好歹还按规矩问姓名、年龄,怎么到她这儿,就成了程野单方面的考校和敲打?
哪个阶下囚会留意递来的搪瓷杯上,图案有没有变化?
然而下一秒,她的脸色骤然僵住。
“7月27日,下午3点41分,这是我们第一次遇见。”
“去往南郊的公交车上,我和田师傅去废车场挑配件,坐在后区第一排。你在左侧单人座第二位,穿米黄色上衣、牛仔裤,脚上是淡绿色旅游鞋,左脚鞋尖有块磨损。”
程野的声音不疾不徐,自顾自的说完,稍作停顿,“我说的对吗?”
穆双抿紧了唇,不是嘴硬,而是她自己都记不清那天穿了什么。
但她衣柜里确实有这么一套,是特意从缓冲区居民手里买来的伪装行头。
“你还记得我穿什么吗,那天?”程野又问。
穆双脸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7月28日早上7点17分,我在小卖部门口活动。”
程野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你在街角打量了我4分钟,之后跟着两个上班的中年人,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店门口走过。那天你换了牛仔外套、黑色裤子,鞋子换成了灰色平底鞋。”
说完,他又稍作停顿,“对吗?”
穆双依旧沉默,眼神却渐渐复杂起来,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圈圈涟漪。
“7月28日,傍晚7.37分,我从工务署门口走出,你在站台一直盯着我上了公交车”
“7月29日,早上6.45分,我去倒垃圾,你还特意把我扔的垃圾袋翻走.”
“7月29日,傍晚8.19分,从机械署你跟了我一路回小区”
“那一夜我在屋里睡觉,你从夜里11点,一直盯到早上6点.”
“.”
程野像报菜名似的,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像是一名考验侦查能力的教官,把每一次相遇的时间、场景,甚至她穿的衣服,都掰扯得清清楚楚。
“7天时间,你换了整整12套衣服,7双鞋子,3顶帽子。”
“中间还伪装了两次男性,一次老人,让我都有点分辨不出你的性别。”
最后一句带着点戏谑,他看着穆双,追问:“我说的,对吗?”
然而说完后,程野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
火苗的预警范围约莫五十米,人多的复杂场景里,会缩到二三十米。
起初两次,是火苗察觉到窥探的视线,让他留意到穆双。
可到了后来,只要她一出现,火苗就会立刻跳出来预警,根本不用他费心。
小家伙像是牢牢记住了穆双的气息,无论她怎么改头换面,只要出现在视野里,总能第一时间被揪出来。
这还怎么伪装?
根本藏不住。
果然,这些细节一一摊开后,穆双再没追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她沉默着,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唯有面板右上角的配合度在悄然变化:
71.6%→79.3%→84.1%
很快冲破90%大关,定格在91.4%。
程野暗自点头。
第一次交锋时,配合度总是最容易提升的。
彼此都是陌生人,行为模式尚未被摸清,即便是刘坤那样的超凡者,难度也远没想象中高。
“这穆双倒不避讳自己的问题。”
他心里琢磨着,“这样的人反倒好相处,只要能一直保持上位者的压制,应该就不会出什么乱子。”
有配合度这个直观的参照,程野很容易就能摸到一个人的性格脉络。
能直面自身短板的人,往往心思敏感,也更擅长洞察他人的缺陷。
这种人天生带着号召力,是潜在的领导者,能不动声色地让人信服。
若性子宽和大度,未来的路会很宽,怎么走怎么有。
可若执拗倔强、爱钻牛角尖,就会变成一把双刃剑,既伤人也伤己。
穆双会是哪一种人呢?
程野指尖轻点桌面,忽然开口:“好了,你表现不错,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
“我问你?”穆双猛地抬眼,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先前她数次发问,都被程野不动声色地挡了回来。
现在突然获得许可,反倒有些措手不及。
总不能学隔壁那四个蠢货,问“你的异常是什么”吧?那也太蠢了。
于是,她沉默了半分钟,才缓缓开口道:
“你觉得,我输在了哪里?”
咦。
竟然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啊。
程野心下顿时了然,如果是前者,此刻该盯着他的破绽发问,而非纠结于自身的失误。
不过程野也没有奇怪,毕竟穆双的年龄还小,才28岁。
和他差不多,但不同的是,穆双生在乱世,肯定没有经历过系统化的学习。
成长环境的差异更是关键。
要是穆双一路都在被打压、被质疑中挣扎,难免会养成更在意失去什么、做错什么的思维,而非着眼于能得到什么、学会什么。
“你输在了单打独斗。”
程野没有卖关子,顿了顿又补充:“人力有穷尽之时,我抓你,可以动用一两百人,甚至三五百人围堵监视。但你只有一个人,没有犯错的余地,任何决策都没有抗风险的底气。”
“不”穆双心下沉吟,缓缓摇头。
潜伏任务,敌在明,我在暗。
人数优势不过是胜利者的事后总结,并非决定性因素。
有时人多反生祸端,滋生背叛与混乱,反倒误事。
就像百鬼帮抓外地帮派,她向来只用精英,从不用几百上千人围堵,声势太大,只会打草惊蛇。
“还不明白吗?”
程野拍手示意,大龙笑着走出审讯室,很快提拉来一个戴黑头套的男子,对方浑身软趴趴的,像是被打晕了。
这是谁?
穆双蹙眉,第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可眼神暼过熟悉的衣服、鞋子,以及手上挂着的手串时,她懵了。
“大龙,让江川喘口气吧。”
“嘿嘿。”大龙笑着扯下黑头套。
江川闭着眼,脸上还凝着一丝不服气,嘴角扯开似乎想要骂骂咧咧。
“这”
穆双猛地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程野。
却见程野脸上依旧挂着那抹微笑,那抹让人看不懂的笑容。
“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穆双,刘署长的办事员,检查站的五期办事员”
程野微微颔首,将查到的信息一一道出。
面板上的配合度骤然起伏,像心电图般跳跃,映着穆双此刻翻涌的心情。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份竟然这么快就暴露了?
还是说从一开始,程野就知道她的身份?
“你以为我派人抓的江川吗?你以为单打独斗指的是我手下有很多人,你没有吗?”
“错了。”
程野站起身,活动着肩膀,语气陡然郑重,“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你的潜伏,看似沉入缓冲区底层,和这里的人打成一片。”
“但这种潜伏真的太低级了,不过是小儿科的伪装。”
“你所在的那栋楼,每个人我都不认识,但每个人都可以是我的人,他们会检举你,会揭发你.会帮我对付你。”
“为什么?”
“因为你的潜伏一开始就将自己隔离在了群众之外,你的潜伏,从始至终都是规避他人视线的单打独斗。”
“明白吗?”
最后三个字,程野一字一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穆双眼底。
穆双浑身一颤,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忽然想起被押进商城时,那些从跃层上投来的、带着千钧之力的目光。
是啊,她先前觉得江川被普通人抓住是奇耻大辱,是能被嘲笑很久的笑柄。
她又怎么会想着联合这些普通底层,为自己的伪装做更深层次的掩护?
思绪如乱麻般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