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门重脸面,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南下避祸,更别说在风尘中落脚。
别看那些人明面上对他们和和气气的,但在心里只怕与看待丧家之犬无异。
论起来他也算形意门的三代弟子。奈何早些年年轻气盛,不晓事儿,为了搏个名头,便仗着学了点拳脚替人打抱不平,以致树敌无数,结果被对头下了套子,误听人言,失手错杀无辜,闯下大祸。
这下不光仇家要他死,没了师门庇护,暗门高手也觉他损了门派颜面想要清理门户,就连官府也放不过他,发下了悬赏。
最后东躲西藏、走头无路,还是在师父的暗中相助下才逃到了南边,在这堂子里隐姓埋名落了脚,当了个账房先生。
年前听说师父病重,他也只能朝北磕了三个响头,终是没有勇气再踏足北方。
“国无南北,在南在北又有什么区别?孤魂野鬼?放眼八千里河山,谁不是孤魂野鬼?与其望北而叹,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回去。”
陈拙眼中透冷,拿着毛笔,笔锋似刀,写的却不是字,而是依着王五那本用刀心得漫无目的的勾画着,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笔笔迥劲,也不成字形,只是随意挥洒,随性而起,随意而止,杀意凛然。
他手上写字,身体亦随着驭笔转腕调动着浑身筋骨,暗自吞吐着气息,脚下时起时伏,变幻着重心,如踩浪花,但手上的毛笔仍旧很稳。
他与王五不同。
王五行的是正道,笔下字形多见方正,见字已能窥其刀道真意。一横一竖,便是攻守之道,气势雄浑,似那山河纵横,胸怀天下,堂皇大气。
他不同,他除了那迥劲笔画,时不时还要画个圆,时扁时方,古怪的紧。
一旁的先生瑞窥得见其中的门道,他乃形意门人,自是知晓画圆的门道。
太极便是圆,无圆不成拳;形意也是圆,乃是小圆,是一个点,所谓脱枪为拳,以点扩圆;而八卦是成圆,或者说是弧,脚踏成弧,提手成弧,出手也是弧,转掌走步皆为弧。
只写了一百零三笔,画了九个圆,陈拙的后背一撑,脊骨好似节节开合了一般,咔咔颤动,听似声声雷鸣,胸腹间又仿佛夹着虎啸龙吟,一股股暖流自震颤的骨缝间催生出,推送着筋肉延伸至四肢百骸。
一时间他后背仿若多出一条条游鱼,在紧撑的青衫下乱窜。
半晌。
“唔!”
陈拙唇齿一起,一缕白气立时“嗖”的窜了出去,好似劲矢,飞出了窗户,在雨中溃散。
他搁下毛笔,淡淡道:“日月有缺,天有阴晴,人生也一样,哪有无悔的人生,说无悔的都是放屁,扇几个嘴巴子保准比谁都后悔……不求无悔,但求无愧!”
几人听的沉默。
半晌。
陈拙看向灯叔,“灯叔,您之前说那仁伯和老刀把子弄了一批枪?”
灯叔点点头,“没错,不是十三行就是从香江那边的英国佬手里买的,你可得多提防啊。”
陈拙眼神闪动,倒了杯茶,边慢条斯理的喝着,边说,“晓得了。另外,往后金楼的事宜还是由您操办,小事不用知会我,自己拿主意,等真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再告诉我。我这人不喜欢干明事,只喜欢做暗事,如今算是寄人篱下,说到底也还是个外人,有您在外撑着,比我好办事儿。”
灯叔鼻孔中溢出两缕烟气,爽朗笑道:“您放心,在佛山我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过些时候我和几家说说,也就一顿饭的功夫。”
寒暄了几句,待到灯叔走了,先生瑞才把手从袖子里退了出来。
“你要的那种洋枪子弹不太好找,不过这年头有钱什么都有,佛山这边时常会有十三行的人在水道上偷贩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让人走动了一下。”
遂见他转身出了屋子,再进来已抱着一个木箱,上面写着洋文,用绸布抱着,神神秘秘的。
等把箱子打开,一盒盒黄澄澄的子弹立马跳入陈拙的视野中。
好家伙,竟有二十来盒。
连陈拙都吃了一惊。
京津那边别说枪弹,持兵刃上街都有牢狱之灾,当初洋人入京的时候他也摸过尸,一个比一个穷酸,多是弹丸,更别说这种带底火的子弹。
“十三行的人还真是手眼通天,这东西都能搞到手,花费不少吧。”
陈拙看着那一排排子弹,之前本是顺嘴说了一句,哪想竟然还真给他找来了。
先生瑞有些不太理解,皱了皱眉,“凭您的身手,还需要借洋枪之利?”
似他们这类人,拳求真意,武炼本心,从不会假借外物。
原本见陈拙刀法狠厉,拳意惊人,本以为必是一心向武之人,哪料也会贪图洋人的玩意儿。
陈拙却没和他过多计较,而是轻声说道:“你若与那洋人的枪阵交过手,就会知道这些小东西有多么的不同凡响。我并不是依赖它们,而是在为一件大事儿做准备,一件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事儿。”
便在二人谈论之际,楼下一个大茶壶突然快步赶到门口。
大茶壶敲了敲门,语气飞快地说道:“陈先生,楼下来了位老人,指名道姓的说要见您。”
“他有没有说自己叫什么?”
陈拙浑然不为所动,眼神还停留在那些子弹上,心里似在谋划着什么,有些阴晴不定。
大茶壶在门外应道:“老人说他姓郭。”
“郭?”
陈拙呼吸一顿,眼神猛然颤动,扭头望向门外。
“郭什么?”
大茶壶回道:“郭云深!”
陈拙的眼神忽的亮起,“你领他进来……算了,我自己去。”
果然。
堂子的一角,一个满头华发的老者正静静地坐着,几在陈拙的视线落下一刹,老人已似先觉般瞧来,非是别人,正是郭云深。
一年不见,老人还是当初的模样,一模一样的衣裳,只是头上多了顶毡帽。
“您老怎么来了?”
陈拙飞步迎上,忙将人接到雅室。
哪想刚一进门,先生瑞“噗通”一跪,眼中尽是悔恨痛苦,连滚带爬的赶到老人脚下,嗓音沙哑的哭嚎了一声。
“师公!”
第56章 守山人
一听哭声,老人面上的神情有些绷不住了,摸了摸先生瑞的头,低下目光,百感交集地道:“唉,还行,形意门的功夫没落下,也别跪了,最烦你们动不动就下跪。”
“徒孙日夜不忘恩师教诲,不敢有丝毫懈怠。”
先生瑞一抹眼泪,忙站起身。
郭云深找了张椅子坐下,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把屋内二人听的一惊。
顾不得寒暄,老人直言道:“我是来送口信的,那人行刺失利,惹出了一位老化石,一群人被杀散了,短时间不会再露面,白莲教的事宜由你和你那媳妇儿打理。”
他似是赶了很远的路,气息若有若无,简直轻的惊人。
郭老口中的“那人”,无需言明,陈拙和先生瑞已知是谁。
果然不出所料啊。
“老化石?”
陈拙蹙着眉,也没问郭云深是如何与那姑姑有的交际,沉思了一下,沉声道:“真有那么可怕?”
若是打死倒也罢了,技不如人,可人活着竟还被逼的不敢现身,就有些吓人了。
那位姑姑的身手他虽未与之较量过,但观其气韵神华绝对是宗师一流的高手,居然被逼到这等地步。
当初古玉也提到过那些老化石。按理来说,武人越老,精气便会自然衰减,就算活的再久,能耐再大,可身骨衰败,又能打出几分力道。
郭云深说,“你如今也算名动武林的大拳师,怎得对功夫的想法还这般浅薄。武无止境,区别在人,世人只晓得宗师,可能人背后有能人,寻常武夫只以为拿捏住了毛孔,锁得了精气,便算当世高手,实则才初窥门径罢了……你却不知,这世上有人能闭锁关窍,封存精气百年不泄,看似耄耋老人、稚嫩孩童,精气一放,便可生猛如虎,瞬息化为全盛之身。”
陈拙气息一滞,墨眉纠结,似在思量这话里的意思。
一旁的先生瑞趁着空档给老人沏了一杯茶,恭敬递上。
郭云深端着茶,眼神微烁,似瞧出他心中疑惑,便开口说道:“功夫一途,由外而内,由粗浅到精微,然越往后练,练的东西已非一招一式。你可曾听闻龟息之法?那般功夫不过是粗浅手段,若有人能延缓血流,放缓心跳,精气损耗便会弱于常人,若是再有诸如食补,辅以诸类天材地宝,日积月累,蓄精气不泄,延寿长命都是等闲。
“我且让你开开眼,免得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老人大吞了一口茶,润了润干裂的唇,起身将外裹的布袄揭开。
陈拙正自疑惑,可眼神冷不防在老人干瘦的胸膛上扫了一眼,顿时再也挪不开了,瞳孔为之一缩,脸色都白了。
那枯瘦的胸膛上,竟落着一个黑紫色的手印,像是烙铁烙上去的一般。
“这是何人所为?”
他几乎有些失声。
似郭老这等武道宗师,竟也会被人
所伤。
见二人神情紧张,郭云深面色蜡黄如铜,淡淡道:“死不了,过些时候自己就消了,这是有人给我下的警告,高明的可怕。往后江湖上就没我这个人了,我已在北方立了坟,连肃堂他们都没瞧出端倪,原本我想就此遁隐山林,不想路上遇到那人,意外得知你的下落,便来走上一遭。”
陈拙莫名的感觉一丝冷,“您老知道是谁动的手么?”
郭云深叹道:“年前你拜师的时候,我一入京,便心神不宁,无形中只觉有股气机牢牢锁着我,无孔不入,却又无迹可寻,最后只能退走。”
老者重新穿好衣裳,“此后我隐遁乡间半年,听闻津门失守,便打算赶往京城助拳,顺道也想看看那人是谁,哪想……”
说到这里,老人脸皮一抖,眼皮急颤,好似曾经遇到过极为匪夷所思的事情,哑声道:那日我出了河北,路过一荒村野店,正想歇脚,迎面赶来一面黄肌瘦的中年柴夫。那人见我,也不多说,只嘿嘿笑了一声,以柴为杖,在地上画下条道来,随后一指来路,说了句‘此为生死界线,余生不得再入’,我只当对方是个毛头小子,不想吃了大亏……”
郭云深又喝了一口茶,苦笑着摇头,“我那时就能确定,对方便是把我逼出京城的人,无奈便又退了,不过……”
郭老眼神陡凝,目光精光乍现,“他虽说已成陆地真仙一流,但我却能瞧出,那厮打法上有几分‘花拳’的影子,放眼前后两百年,花拳门能有这等造诣的唯有一人。”
陈拙端杯的手一震,茶杯里立马荡起一圈水纹,但遂见拇指一拨,涟漪已回旋一转,在杯中绕了几圈,又归于平淡。
他双眼一眯,道:“天份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武门天地,无外乎那开宗立派之人,真要如您老所言,这位怕是差不多快两百岁了吧。”
这可当真是惊世骇俗的武门隐秘。
郭云深怅然道:“细一想来,似那杨露禅、董海川二人,打法已通天彻地,当年走的离奇,想来也是如我这般,被人逼的不得不隐遁山林,不再踏足俗世。”
先生瑞心中亦是天翻地覆,他虽心知这世上可能有老化石,但着实没想到有这般能耐,口干舌燥地问,“为何?他们为何这么做?既是陆地真仙,洋人入京怎不见他们出手?”
郭云深合目一叹,“我也是这般问的,那柴夫却只是笑了笑,说他就是个‘守山人’。我呆坐两日,方才醒悟过来,此人守的是那大清江山呐,想来也唯有清廷以无尽天材地宝加以供奉,得尽神州气数,才能养出这等老怪物。”
陈拙身形剧震,脸色一白,气机已不由控制的勃发溢出,如猛兽遇敌,肉身自警,满身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双眼大张,五官皆立,杀气狂飙。
“守山人?”
他呢喃着这几个字,似在咀嚼。
陈拙也瞬间明悟,为何自己的命数多凶亡横死,有此等人物在,简直就是悬剑于颅,此为天敌。
不光是他的大敌,亦为王五之敌,为这天下间所有意图换天改道之人的大敌。
他强压那股冥冥中的心悸之感,问道:“您老莫非已踏过宗师?”
郭云深沉默片刻,点点头,“我不知宗师之上是何等境界,只是当初打了一套拳,忽有所感,一觉睡醒,六感通玄,冥冥中仿佛能洞悉万般先机,箭射不中,刀劈不中,连洋枪都打不中,也正因为如此,我才察觉到了那人的存在,不然怕是到死都不知身边竟有这等人物。”
“你可要留意了,你那媳妇儿既是白莲圣女,还知前朝遗宝的所在,将来迟早要遇上,而且以你的天份必要与之一会……不过你也放心,那些人虽能长存,但所蓄精气终究有限,轻易不会露面,更不会随意出手,十有八九是在提防如我这般宗师以上的武人,而且我猜测不止一人,多隐没在北。”
先生瑞起初还对那些老化石心惊骇然,但听到最后已忍不住怒火中烧,双眼通红地咒骂道:“他妈的,好个狗贼!”
郭云深有些心灰意冷地叹道:“有这些人在,武道前路如扣枷锁,再有枪炮横行,若无后人打破此锁,武学千年,恐也不过是转眼烟消云散的事儿。”
“口信带到,我也该走了,你师父本该是最有希望破局的人,可惜连连受挫,又断一臂,可惜!可惜!”
摇了摇头,郭云深起身便打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