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戒仍旧一声不吭。
血液已经洇透了他的下身,沿着青石板缝隙缓缓流淌。
终于,行迟停下了。
倒不是说他不想再打,只是以他的身体,再打下去,他怕是会比永戒死的还快。
李淼叹了口气,伸手一掌拍在行迟胸口。
行迟陡然一振,精神立刻好了不少,仿佛恢复了往日风采。
“大师,你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快死的人了,不好好躺着说遗言,折腾来折腾去,搭上名声搭上命,都不知道你图什么。”
李淼轻声说道。
行迟却是没有回答,只略略点头朝李淼道谢。
而后面向众人,朗声说道。
“我这劣徒,出家之前颇为顽劣,做下了不少错事。”
“只是我少林传承,终究需要他来扛,今日却是不能让他把命还给诸位了。”
行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了已经光秃秃的牙床。
“和尚我腆着脸,与诸位讨一个利市。”
“他的命,且暂存在我少林一些时日。”
“和尚我先替他还一些,只当是抵给诸位的。”
萧掌门本来在北面静静听着行迟说话,猛然惊醒,面色苍白。
“不好!!!”
霎时间,疯狂催动真气,出力之大几乎撕裂了经脉,猛然蹬地,朝着行迟冲去。
“大师!不可!!!”
“不可!!!”
一瞬间,四五个人冲上广场,都是大声疾呼,面容扭曲。
他们太清楚行迟要做什么了。
因为行迟当年,就是这么替他们“还债”的。
行迟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动作缓慢,似乎还来得及阻止!
一旁搀扶着行迟的李淼,淡淡扫了这几人一眼,开口说道。
“大师自己的选择,旁人就不要掺和了。”
说罢,抬手就是一甩。
“排山倒海”!
如同海啸一般的雄浑真气瞬间勃发,打在冲上广场的几人身上。
“啊!”
“什么!——”
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几人就被李淼这一掌扫在身上,在半空中骨碌碌转了几圈,落地之后“噔噔噔”向后退去,方才站住。
萧掌门低头一看,却是一时失语。
因为他此时站的,正是他冲出去之前的位置。
其他几人发现了这情况,也是震惊的说不出话。
要知道,冲出来的可是有好几个一流高手!李淼那随手一掌,能将几人无伤击退不说,甚至还能将力道把控的如此正好!
几人的武功、位置、速度、角度可都是不一样的!
李淼的武功,到底是什么境界!?
绝顶高手都做不到这般举重若轻!
但,此时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
萧掌门猛然抬头,声如泣血。
“大师!!!”
行迟恍若未闻,抬手成爪,猛然插入自己的胸口。
登时血流如注!
跪在他面前的永戒,没有回头。
但方才被打的血肉模糊都没有一丝反应的脸上,此时却咬紧了牙关,不住地落下泪来。
“师……父……”
“徒儿,错了……”
他低声说道。
行迟没有看他,抽出手来,片刻间,血液就洇透了袈裟。
李淼皱了皱眉,伸手在行迟胸口点了几下。
“大师,你现在还有两炷香的命。”
“去掉传功给永戒师父的时间,你还有一炷香。”
“有什么想说的,尽快。”
行迟点点头,面色苍白,笑了出来。
第140章 年前
行迟只有最后一炷香的时间。
这时间太短了。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完。
索性,就不说了。
“第三件事,和尚圆寂之后,永戒接任少林主持。”
说罢,行迟向李淼点了点头,李淼会意,一只手按在永戒的后背,一只手掐住行迟的脉门,直接开始了传功。
行迟感受着维系生命的真气正不断流走,闭上了眼睛。
他不过是个愚钝的和尚。
因为不会念经,所以才去习武;因为坐不住蒲团,所以才会出山行走江湖;因为弄不懂这些江湖的利益、规矩,所以执拗的按照佛陀教给他的,做了一辈子。
他睁开眼,扫视了一下周围或含泪、或痛苦、或哀嚎、或惊慌的江湖人。
如同饿鬼、如同冤魂、如同罪人。
这江湖,对大多数人来说,本就是地狱。
传功结束,李淼把手从永戒背后拿开,向行迟说道。
“大师,你还有最后五十息的时间。”
行迟点了点头,看向众人,对他们笑了笑。
而后踉跄着、颤抖着盘坐于地上,放开了李淼维系他生命的那只手,开始诵念起了那最初学的经文。
也是他贯彻了一生的经文。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
“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
“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动经尘劫,迷惑障难。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
“以是等辈,吾当忧念……”
一旁的李淼听得行迟念诵的经文,却是摇头笑了笑。
“《地藏菩萨本愿经》。”
这段经文,是地藏菩萨向佛陀发下宏愿,要救拔一切业报众生后,佛陀所说的话。
李淼明白了行迟的心思——他分明将这个江湖当成了地狱,而后学着地藏菩萨,义无反顾的投身了进去。他把经文当了真,然后真的按照经文里说的,做了一辈子。
但,想到此处,李淼却叹了口气。
“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大师,死前念这段经,还能安心离去吗?”
果然,行迟念着念着,念到一处,却是速度越来越慢。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犹疑。
“汝既毕是往愿,累劫重誓,广度罪辈,吾复何虑……”
“吾复,何虑?”
“吾复何虑……吗?”
行迟喃喃道。
“我佛,真的能放下吗?”
他已经神志不清,似乎看到了佛陀在云层中露出了金身,拈花一笑。仿佛在肯定他终于修成了正果。
但是那笑容,他并不喜欢。
因为那笑容太干净,没有沾着血丝、没有染上尘土,没有面黄肌瘦,也没有疤痕、伤口。坐在莲台上的佛陀,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体会不了世人的苦,也救不了世人。
佛陀可以说“吾复何虑”,但他说不出口。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行迟不再念经,放下了合十的双手。
他抬起了头,看向众人,说出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却与佛无关。
“和尚走了,江湖,交托给诸位了。”
他没有闭上眼,而是努力的看着他放不下的这个江湖,直到视线昏暗、失去声息。
在李淼的怀里,行迟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塌陷了下去,仅剩了一把轻若鸿毛的骨头,上面遍布裂痕。
有些是籍天睿留下的,有些是这七十多年间救人留下的。
嘉竟二十三年,腊月初三。
少林主持,“圣僧”行迟,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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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李淼避开了他人,与尹敏君走出了少林侧门。
永戒送到门口,向李淼施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