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无声。
一阵微风掠过,有着军阵加持的半圣身子一阵不稳,颤抖着半跪在了倾斜的城门楼顶。
瘦小的老头跪在地面,大口大口喘着气,细小的眼睛中不停眨动,泪光闪烁,手指无力的在坚硬的石顶留下一道深深的指痕。
甲胄散射着阳光的冰寒,
镇西侯望着尸骨已寒的女儿,几次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有几声听不清楚的断续的哑音从喉头挤出。
“.”
许元垂着眼帘,没有去看身侧的老者。
这一刻,身侧的他不是那威震大炎的镇西侯,只是一个刚刚失去女儿的父亲。
他的狼狈不应该被外人看见。
“君武,我走了.”
静坐了数息后,许元在怀中女子耳畔轻喃一声,便动作轻柔的将她平放在了老者面前,便缓缓站起了身。
但这时,
镇西侯音却忽然叫住了他,压抑着颤抖的声线:
“回来,坐下。”
“.”许元脚步顿住,坐了回去。
“离君武远点。”镇西侯。
“.”许元沉默着平移了半丈。
唤做镇西侯的小老头坐到了李君武身旁,低声的问道:
“.君武死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么?”
许元看着城外的黄沙丘壑,麻木的回道:
“君武的死,因我而起,因我而终”
镇西侯压抑着情绪打断:
“我不是要听你忏悔,让你偿命,君武能活么?”
“.”许元默然。
镇西侯的声音带着倦意:
“我还没老糊涂,要杀,我也是杀的那杀死君武凶手,而不是你这诱骗君武的放荡浪子。”
“.”许元。
镇西侯起身坐到了女儿身旁,用力的攥着自己身上甲胄,缓声说道:
“不过本侯也根本没资格说你,君武从军的理由,我从一开始便知晓,但这丫头的死,又何尝不是我当年自己造的孽,自己埋下的祸端.”
戎装老者,垂着眼帘,低声说着:
“年少轻狂,目空一切,自认为能谋算天下,把控一切,将天下英杰视为草芥,甚至觉得自己能谋算当今圣上和你父亲.呵呵,真是个蠢东西。”
许元下意识瞥了身侧老者一眼,没有说话。
镇西侯并没有他自己口中说的那般不堪,他有着支撑这份狂傲的资本。
出身猎户,只身闯入边军,在二十五那年便已然领兵数万终结了鞑晁之变,裂土封侯。
放在皇朝天下万载的历史上亦是罕见,只是可惜他一头撞上了那个怪物横行的璀璨年代。
女儿的逝去,镇西侯像是褪去了身份的桎梏,变得犹如一个市井间的寻常老者,絮叨着过往:
“我谋算着以军入政的未来,为女儿取名君武,想让她继承我打下的一切,可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才发现手下的镇西府变得臃肿不堪,发出的很多号令都无法落实,处处掣肘。”
说到这,
镇西侯眺望着城外的黄沙沟壑,幽幽说着:
“我尝试解决,尝试以各种手段重新收拢权柄,想要以暴力刮骨剜去毒瘤,结果这些毒早已蔓延到了全身,我对此束手无策。
“直到那时,我才认识到了自己和朝堂上那两位的差距有多大,一洲之事都处理不好,居然还想谋算他们,所以便主动将尚且年幼的君武送去了帝安,并请圣上赐号清乐。
“前据而后恭,令人发笑。”
话落,唯有风声呼啸。
半晌,
镇西侯回眸看向了许元:
“许长天,为君武报仇,本侯将镇西府赠你。”
许元缓声答道:“您不说,我也会做。”
镇西侯侧过身子,伸出那皱纹遍布的手掌,犹如儿时一般抚摸着女儿已然没有任何温度的面庞,眼神弥漫死气:
“一月内,我会把那些叛徒屠尽,届时镇西府架构会崩溃,能吃下多少,你们相府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
戎装老者佝偻着身子将李君武温柔的抱起,俯瞰着那满城废墟:
“我是个失败的人,戎马一生,守住了鞑晁人,守住了国门,却守不住自己的女儿
“到头来,
“甚至连亲手帮她复仇的资格都没有呵。”
镇西侯带着李君武离开了,许元依旧坐在城门楼上发呆,俯瞰着城内的一切。
以他现在修为,能轻而易举的看清这座巨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能看见原本半死不活的司子镜此刻已经能下床处理公务,虽然断肢没有接上,但不妨碍他这个蜕凡强者上进的心。
一旁还站着周琛。
大战时许元没注意这家伙,不知道是装死去了,还是在对付虫潮。
除了这俩上进的黑鳞卫高层,在不远处的一座院落中,他看见了许梦溪那女捕头。
她跪在黄施维尸体旁絮叨着什么,眼圈红红的,似乎哭过。
迦忆那大漠神女则被镇西军高层软禁了起来,一直在房间里哭,哭了四天,碧绿眼瞳中满是血丝。
许元犹豫着要不要去见这神女一面,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看着这女人,他总要想起那个白痴。
他好累,西漠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老爹派过来的人去做吧。
抬眸望了一眼上空一碧万顷的蓝天,许元轻轻一跃,便进入了遍地废墟的府城之中。
随意的漫步,没有人注意到他。
在自己存活的庆幸过去后,生死离别的氛围弥漫在镇西府城内的每一个角落。
走到一半,许元忽然顿住了脚步,静静地盯着路边的一栋二层客栈。
那是初来镇西府城时,李君武与迦忆藏身的客栈。
没被毁,但紧闭着房门。
也许是下意识的,他居然闲逛到了这里。
想要闪身进入,但许元还是转念止住了这种冲动。
故人已逝,总是在生活不经意间察觉,回忆的点滴浮现眼前,一缕缕情绪不自觉的在心间蔓延。
前世她一直都认为俊男靓女之间是不可能存在友情。
李君武证明事实确实如此,但他的事实同样证明事实也可以反过来。
他从来都没喜欢过李君武。
或者说,
这家伙藏得太好了。
好不容易在这里藏不住了,结果她却在他这个滥情的烂人爱上她之前先一步离开了.
女人果然是天生的演员。
区区一个蠢货,居然都能演他至今为止的大半生。
原地伫立了良久,随意打出一法决传音给司子镜,让其将购下这条街区,保留下客栈内部一切陈设,许元便转身离开了。
兴许是睹物思人,走在镇西府城的大街上,许元心里一直空落落的。
他忽地觉得自己在镇西侯带走她之前应该和她多说一些话的,而不是搂着她一直沉默。
但又觉得,等到人已经听不见才说出来,这未免也太可怜和可悲了。
她的可怜,他的可悲。
在漫无目的的闲逛中,许元走出去了很远很远。
他去了二人吃饭的那座高档酒楼。
他去了镇西府衙的军枢堂。
但两处地界却都已经被毁。
将二人在镇西府衙内的足迹彻底覆盖一遍,走出镇西府衙大门的许元忽的轻笑了一声,把玩着指尖的生死道蕴,笑容苦涩。
那女人,好像真的已经从他身边彻底走丢了.
最终,
许元还是回到了那处城门楼上,却见已然有人在那里等他了。
一袭白衣,随风飘荡。
许元轻轻的唤了一声:
“娘舅。”
凤九轩随手将一个黑匣子扔给了他:
“你外公送你的礼物,帮你取回来了。”
战争结束后,凤九轩便来了一趟,但他似乎不适合安慰人,小时候安慰伤心的妹妹,总是能让她哭得更凶,所以在远处看了一瞬后,凤九轩便准备离开找人。
只是在动身之前,许元却忽然将他那位父亲的一些东西交给了他,让他帮忙去取一下。
接过装有数十个须弥戒的黑匣,许元轻轻颔首,问:
“我们多久动身回京?”
“.”
凤九轩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这面无表情的外甥,道:
“不急,回来的路上遇到几个人,你可能认识。”